山神庙内的空气，在侦察兵那句未能说完的汇报后，彻底凝固了。北面天际那隐隐的红光，不再是寻常的晚霞或山火，而是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炼狱之火。李家堡……屠村……机枪扫射……这些词汇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剐蹭着每个人的神经。
“操他小鬼子的祖宗！！”刘顺子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猛地跳起来，抓起身边的机枪就要往外冲，“老子跟他们拼了！！”
“站住！”凌云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刘顺子几乎失控的身形。
刘顺子猛地回头，额上青筋暴起，嘶吼道：“队长！你听见了吗？！他们在杀人！在屠村！男女老少都不放过！咱们就在这儿干看着？！！”
“对！队长！打吧！不能再忍了！”
“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
“给乡亲们报仇！”
……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破败的庙顶，连日来的憋屈和对暴行的刻骨仇恨，在此刻彻底引爆。战士们群情激愤，许多人的手已经按在了扳机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凌云，只等他一声令下。
徐政委脸色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看向凌云。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纪律、关于战略的大道理，在这血海深仇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这支队伍的魂，正站在一个最危险的十字路口。
凌云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胸腔剧烈起伏，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同样在他体内疯狂冲撞。脑海中，南京城破时的惨状、战友倒下的身影、长江边绝望的呐喊……与此刻北方那冲天的火光和想象中的血腥场面交织重叠，几乎要烧毁他的理智。
但他不能。
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是唯一的，拥有超越这个时代视角的人。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再睁开时，眼底那焚天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没有看群情激愤的部下，而是将目光投向黑暗中北方那抹刺眼的红光，声音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血债，必须血偿！”
一句话，让沸腾的场面稍微安静了些，所有人都盯着他。
“但是，”凌云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怎么偿？像没头苍蝇一样冲过去，然后被以逸待劳的鬼子包围，像杀鸡一样宰掉？让李家堡乡亲的血白流，让我们这最后百十号人，也跟着毫无价值地填进去？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报仇？！”
他的质问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顶。
“看看我们！”凌云指着庙里残破的景象，指着疲惫不堪、带着伤痛的战士们，“我们还有多少人？多少弹药？鬼子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屠村，必然设好了圈套等着我们！他们就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自投罗网！”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痛而坚定：“兄弟们，乡亲们的仇，我们记下了！刻在骨头里，记在心里！但这仇，不是靠一时血气之勇就能报的！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能真正保护千千万万个李家堡，能最终将这群畜生彻底赶出中国、让他们付出终极代价的力量！”
凌云的视线转向徐政委，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读懂了彼此的想法。徐政委微微点头，向前一步，声音沉重而有力：“凌云同志说得对！同志们，鬼子越是残忍，越是疯狂，就越说明他们害怕！害怕我们和老百姓团结起来的力量！他们想用恐怖吓倒我们，瓦解我们！我们要是现在冲上去，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牺牲，要有价值！复仇，更要讲方法！”
就在这时，庙外负责警戒的战士押着两个衣衫褴褛、失魂落魄的人走了进来。是李家堡大屠杀中侥幸逃出的幸存者，一对父子。老人身上带着伤，少年眼神空洞，浑身都在发抖。
看到庙里的军队，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长官！长官们！求求你们，给我们李家堡……给我们李家堡死去的乡亲报仇啊！鬼子……鬼子不是人啊！！”
少年则死死攥着拳头，嘴唇咬出了血，嘶哑地重复着：“死了……都死了……阿娘……小妹……”
这悲惨的一幕，像最后的淬火，让战士们心中的狂怒，开始向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仇恨转化。
凌云亲自扶起老人，安排卫生员给他们处理伤口，拿来干粮和水。他看着这对劫后余生的父子，看着他们眼中无尽的悲痛和一丝微弱的、寄托在自己这些人身上的希望，心中最后的一丝摇摆彻底消失了。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弟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兄弟们，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我们不拿起武器、不奋起反抗的后果！”
“我们从南京出来，一路看到的是什么？是国民政府的溃败，是高级官员的逃跑，是军队系统的腐败和无能！他们救不了南京，更救不了千千万万个李家堡！他们心里，没有这些普通老百姓的死活！”
“但是，”凌云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向徐政委，指向那对幸存者，指向南方根据地的方向，“在这里，在白石村，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们看到军队帮百姓种地，百姓把最后一口粮留给军队！我们看到当官的（他指徐政委）和当兵的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草铺！我们看到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看到的是‘人民军队为人民’！”
“我们为什么今天在这里受这种憋屈？不是因为新四军束缚了我们，而是因为我们开始把自己当成了人民的军队！我们有了要守护的东西，有了不能突破的底线！这底线，就是我们不能像鬼子一样，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滥杀无辜！这，正是我们和他们最根本的区别！这，也正是我们最终能战胜他们的力量源泉！”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一句话都沉淀下去，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我的决定是——”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凌云，郑重决定，带领我们全体弟兄，正式加入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他的目光扫过刘顺子、马老三、李秀才……每一个老兄弟的脸，“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权宜之计。这是我，也是我们这支队伍，在经历了南京的绝望、目睹了国民党的腐朽、感受了根据地的温暖、见证了鬼子的残暴之后，做出的最清醒、最坚定的选择！只有跟着共产党，加入新四军，我们才能找到正确的抗战道路，才能汇聚起真正强大的力量，才能为南京的死难同胞，为今天李家堡的乡亲，为所有被日寇残害的中国人，讨回这笔血债！才能最终实现我们作为一个军人，一个中国人，保家卫国的价值！”
“这条路，可能更艰难，约束更多，战斗更残酷。但现在，我问你们最后一遍——”凌云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是愿意跟着我，加入新四军，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军人，背负起这国仇家恨，和鬼子血战到底，直至最后的胜利？还是有人，想要离开？”
庙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刘顺子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抹了一把脸，将眼角的湿意狠狠擦去，挺起胸膛，嘶哑着吼道：“队长！我跟你！加入新四军，干到底！”
“干到底！！”
“加入新四军！报仇！！”
“跟着队长！跟着共产党！！”
……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杂音。之前所有的迷茫、憋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加入一个更宏大使命的决绝。他们不再仅仅是为自己、为小团体而战，他们的战斗，被赋予了全新的、沉重而光荣的意义。
徐政委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他知道，这支历经磨难的队伍，终于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完成了它最重要的蜕变。他走上前，与凌云并肩站立，朗声道：“同志们！我代表新四军苏南支队，欢迎你们！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真正的战友和同志了！让我们团结在党的旗帜下，为了驱逐日寇，建立新中国，共同奋斗！”
“团结奋斗！驱逐日寇！！”
激昂的呼声，冲出山神庙，在苍茫的群山间回荡，仿佛是对北方那场暴行最坚定、最有力的回应。
然而，就在这信念初铸、同仇敌忾的时刻，那名负责监听电台的战士（李秀才兼任）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纸。
“队长！政委！紧急军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旅部急电！日军此次扫荡……动用了新组建的特种部队，代号‘魑魅’，极其擅长渗透、伪装和斩首行动！其主要目标……就是寻找并摧毁我指挥部，以及……特别点名，要‘清除’凌云的部队！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大致方位！”
刚刚凝聚起来的决心，瞬间面临着最直接、最险恶的考验。阴影中，一把淬毒的匕首，已然悄无声息地抵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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