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吏部衙门。
原本打算将云川佐官之事“冷处理”的几位主事、郎中，坐不住了。
弹劾沈章的奏疏竟已直达天听，虽然陛下暂时未作明确表态，但这份关注本身，就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
“不能再拖了！”一位资格较老的郎中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对着同僚急声道，
“陛下已然过问，若我等再拖延不办，将来沈章在云川真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我等皆有失察之责，届时追究起来，谁能担待得起？”
另一位主事愁眉苦脸：“可……这沈章行事如此……特立独行，若选派循规蹈矩之人前去，
只怕要么被她架空，要么与她冲突不断，反而更添乱子。
若选派……与她‘志同道合’之人，岂不是助长其气焰？
将来若出了事，我等选官不当的罪名更是跑不掉了。”
这简直是两难的选择。
派个老实人去，可能镇不住场子，反而显得吏部无能。
派个厉害角色去，万一跟沈章“同流合污”，闹出更大动静，责任还是吏部的。
“无论如何，人必须先派去。”老郎中拍板道，“至少要做出我吏部积极响应，按章办事的姿态。
人选嘛……既要有些能力，不能太无能，免得被沈章轻易拿捏。
又要懂得分寸，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能适时规劝、牵制那位沈县令。”
于是，吏部以往略显拖沓的办事效率，在无形的压力下陡然提升。
几位官员翻遍了近期有资格铨选，调动的官员档案，绞尽脑汁，试图找出符合这微妙要求的人选。
最终，经过一番匆忙的讨论和权衡，吏部拟定了一份初步名单，准备上报侍郎、尚书核定后，尽快发往云川：
县丞拟选一位年近五十，在畿县担任过主簿的官员。
此人为官经验丰富，熟悉庶务，但性格据说较为圆滑保守，懂得明哲保身，希望能以其资历和经验，对沈章形成一定的牵制。
主簿则挑选了一位科举出身，性格耿直（迂腐）的年轻官员。
希望他能坚守文书档案的“规矩”，在沈章某些“出格”的政令上，能起到审核把关的作用。
六曹佐吏也尽量挑选了一些背景各异，但大多行事稳健（平庸）的吏员。
吏部的算盘打得很精，这样一套班子，既不至于完全无能，应付日常政务应该无虞。
其内在的保守倾向和可能的内部摩擦，又能天然地对沈章形成一定的制约，让她不能随心所欲，至少在做重大决定时，需要多一番思量和权衡。
“只希望这些人到了云川，能稳住局面，莫要再让那沈章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才好。”王郎中看着拟好的名单，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却并无多少把握。
吏部拟定的县丞人选，姓郑，名泊，年四十有八。
正如吏部档案所载，他确在畿县担任过多年主簿，钱谷刑名诸般庶务无不熟稔，资历深厚。
按常理，以他的年资和经验，即便不放个上县县令，至少也该是个繁庶中县的主官。
然，他却接到了吏部调令，前往西南边陲的云川县，担任县丞，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娃娃县令当副手。
消息传来，郑泊对着那纸调令，沉默了一个时辰。
手中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
“云川……中县……县丞……”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碴，扎在心口。
屈辱愤懑和失落感连番上涌翻滚。
他郑泊寒窗苦读，兢兢业业二十载，自问能力不差，也从未犯过大错，为何到头来，非但未能更进一步，反而被发配到那等蛮荒瘴疠之地，去做一个黄毛丫头的佐贰官？
“定是那姓王的阉党从中作梗！”他的夫人在一旁抹着眼泪，忿忿不平地低语。
年前郑泊因一桩不大不小的公务，得罪了朝中某位有权势的宦官亲眷，虽未遭明面报复，但自此之后，升迁之路便彻底停滞。
如今这纸调令，无异于一场流放。
郑泊闭上眼，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
官场沉浮，他见得多了。
吏部选中他，看中的恐怕正是他这份“不得志”和“懂得规矩”。
他们需要一个人去云川，不是去建功立业，而是去“稳住”那个行事张扬的女县令，必要时，充当绊脚石。
“父亲，这官……我们不去也罢！辞官归乡，也好过受这等窝囊气！”年轻气盛的儿子在一旁劝道。
郑泊缓缓摇头，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沉寂灰暗：
“辞官？谈何容易。一家老小，如何生计？”
他苦笑道，“更何况，抗命不遵，更是授人以柄。”
他拿起那纸调令。
去，是明升暗降，是屈辱。
不去，是抗命，是自绝于仕途。
“罢了……”他长叹一声，“既然是朝廷调令，……我去便是。”
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到了云川，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那位风头正劲的沈县令，她想折腾，只要不牵连到自己，便由她折腾去。
自己只需守好县丞的本分，处理些日常琐务，明哲保身，熬过这三年任期，再图后计。
至于什么“牵制”、“规劝”，他心灰意冷之下，早已懒得去想。
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吏部已将郑泊等人的任命文书整理妥当，即将用印发往云川的前夕，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吏部衙门求见主管此事的郎中。
来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与陈淮有几分相似，眉眼间端的是风光霁月，正是陈淮之子，陈业。
“王郎中，”陈业躬身行礼，“我听闻云川县丞一职尚有空缺，特来毛遂自荐。”
王郎中一愣，随即不动声色示意陈业坐下，慢条斯理地问道：
“陈进士不是在门下省观政么？前程一片大好，为何突然对这偏远小县的佐官之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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