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的死寂，是被一阵异乎寻常的、带着某种急促意味的脚步声打破的。来传旨的太监不再是往日那副例行公事的漠然面孔，眼中竟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近乎惶惑的恭敬。
“林、林医生，皇上……皇上宣您即刻进见！”
林怀仁正在那间禁足的厢房内整理医书，闻声猛地抬头，心中惊疑不定。自那日上书被斥、剥夺诊病资格后，他已许久未曾踏入瀛台，更未曾想过，光绪帝会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召见自己。
他不及细想，立刻提起医箱，跟随太监匆匆赶往瀛台。
踏入那座熟悉的、却始终让人感到窒息的寝殿时，林怀仁不由得愣住了。
殿内的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驱散了几分寒意，也映亮了龙榻上那个身影。光绪帝并未像往常那样无力地蜷卧着，而是被宫人用厚厚的锦被和引枕支撑着，半坐了起来。他依旧瘦削得可怕，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深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消耗性的精神振作，是……回光返照！
林怀仁心中一沉，疾步上前，便要行礼请脉。
“先生不必多礼。”
一个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怀仁的动作。那声“先生”，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内。皇帝从未如此称呼过任何一位太医。
光绪帝微微抬手，示意宫人全部退下。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灼灼地盯住林怀仁，那眼神不再是帝王对臣子的审视，而更像是一个渴望求知的学生，望向一位见识广博的师长。
“林先生，”光绪的声音带着气喘，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朕……听闻，你去过泰西之地，到过……柏林？”
林怀仁心中巨震，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躬身答道：“回皇上，草民确曾受柏林大学医学院邀请，前往交流医学。”
“柏林……”光绪帝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与极深的憾恨，“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朕……只在书上看过，说那里有巍峨的宫殿，也有……高耸入云的烟囱，日夜不停的机器……”
他的问题，不再是关于自身的病痛，而是跳出了这囚笼般的瀛台，投向了万里之外的陌生世界。
林怀仁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描述：“回皇上，柏林确如书中所言，是一座……蓬勃向上的都市。宫殿宏伟，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工厂、学堂、实验室。那里的人，相信科学的力量，探索自然的奥秘，制造精密的机器，从蒸汽机车到……到能窥见人体内部的x光机。”
“x光机……”光绪帝的眼中光芒更盛，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朕……听李院使隐约提过。世间……竟真有如此神奇之物？无需望闻问切，便能直视五脏六腑？”
“确有其事，皇上。草民曾亲眼所见，亦曾带回一台，置于上海诊所。”林怀仁如实相告，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这台机器，本或可助他更精准地判断皇帝的病情。
光绪帝沉默了，他仰起头，望着殿顶的藻井，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宫墙，看到了遥远的天际。良久，他才幽幽叹道：“若能早十年……不，哪怕早五年，朕能亲眼去看看……去看看这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该多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悲凉。
“林先生，”他忽然又转过头，目光急切地投向林怀仁，“你在柏林，可见过他们的……议院？他们的报纸？朕听闻，泰西诸国，君民共主，舆论沸腾……可是真的？他们的百姓……当真能议论国政？他们的国家，因此而强大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大清积弱的根源，都是他戊戌年试图变革却惨遭失败的核心！
林怀仁看着眼前这个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却仍在燃烧着最后求知欲与不甘心的皇帝，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他只能谨慎地、避重就轻地说道：“皇上，泰西各国，制度确有不同。其学堂普及，民智渐开，工商繁荣，科技日新月异，此乃其强盛之基。至于具体政体……草民一介医者，不敢妄议。”
光绪帝眼中的火焰黯淡了一瞬，随即又顽强地亮起。他像是明白了林怀仁的顾忌，不再追问，转而问道：“那……他们的医学，除了x光机，还有何不同？为何……为何能如此精进？”
这一次，林怀仁可以回答了。他简要地讲述了细菌学说，提到了科赫、伦琴这些科学巨匠，描述了柏林大学实验室里那种自由探讨、实证求真的氛围。
光绪帝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发出轻微的、似懂非懂的叹息。当林怀仁提到“真理无国界”、“科学精神在于探索未知”时，他浑浊的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探索未知……真理无国界……”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仿佛在品尝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的滋味。“可惜……可惜朕……生于此间，困于此地……”
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袭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那满腔的抱负、无尽的憾恨，连同生命最后的气息，一并咳出来。
林怀仁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施针缓解。
光绪帝却艰难地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他重新靠回引枕，气息微弱，脸上那异样的红光正在迅速褪去，眼神也开始变得涣散。
“林先生……”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林怀仁，声音细若游丝，“谢谢你……告诉朕……这些……外面……世界的……样子……”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绝望。
“朕……好想……亲眼看……一看啊……”
话音渐渐低落，终不可闻。他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依旧锁着化不开的哀愁与不甘。
林怀仁默默站在榻前，看着这个曾经心怀天下、却最终被困死在这瀛台之中的帝王，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悯与无力感。
这一次超越医患的交谈，是光绪帝生命烛火在熄灭前，最后一次奋力地跳跃。他问柏林，问世界，问的何尝不是自己和大清那早已失落的其他可能性？
这“回光返照”照亮的，不是生的希望，而是一个时代，一个人，那彻骨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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