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穹峰后山，云海以上，一条白玉天梯自崖畔垂落，宽不盈丈，却九万九千阶，直通苍穹。
梯身铭刻历代山主名讳，每一字皆是一道剑意；风过时，字迹亮起，发出或高或低的剑鸣，似万魂齐唱。
叶停云独坐轮椅，停于第一阶前，晨光照他空袖。
青衣童子侍立。
“叶长老，再向前一步，便是天梯了。”童子声音发颤，“一旦开始，便不可回头的。”
叶停云微笑，指尖抚过梯沿，第一阶上“李青霄”三字感应，亮起微光，像对他颔首。
“你是他的儿子自然要知道出剑便不能回头。”
他抬手，解开腰间系带，空袖垂落。
童子红了眼：“长老……”
“退下吧。”
叶停云深吸一口气，左手撑住扶手，缓缓站起。
轮椅向后滑倒，撞在崖石，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某段命运被折断。
他赤足踏上天梯第一阶——
轰！
一股剑意自阶下升起，化作实质，托住他足底，也托住他残破身躯。
第二阶、第三阶……
第十阶！
每一阶亮起一字，每一字反哺一道剑压，压在他骨骼、血脉、魂魄之上。
叶停云喉头一甜，血腥味涌上，却被他生生咽下。
他抬眼，目光穿过云海，望向更高处：那里，第九万九千阶隐入天穹，像一柄倒悬的剑，等人握柄。
“我来了。”
一千阶。
叶停云早已经把鞋脱去。
赤足踏玉，血珠自趾缝渗出，沿阶蜿蜒，像一条细小的红河。
一千阶处，字迹亮起——
“崔玄鳞”。
正是长老阁的大长老。
剑意化形，凝成一条银鳞巨蟒，盘梯而上，张口吐信，信子却是剑罡，直取叶停云咽喉。
叶停云不闪不避，空袖扬起，袖口边缘泛起一线青光——
那是残存于经络最深处、十年未动的一缕剑意，细若游丝，却颇有以往风采。
青光与蛇信相遇——
嗤！
巨蟒七寸处，出现一道裂痕，随即崩散，化作满地银光，重新沉入阶中。
叶停云呼吸未乱，继续抬步。
五千阶。
“雪线”已过，四野皆白。
风如刀，吹得他单衣猎猎，吹得他旧伤开裂，血珠刚渗出，便被冻成红冰，贴在皮肤上。
五千阶，字迹亮起——
“谢疏”。
剑意化形，竟是一轮漆黑墨月，月影投下，化作无数墨线，缠住他四肢，向下拖拽——
欲把他拉回凡尘，拉回轮椅，拉回“残废”二字。
叶停云抬手，指尖在空中写下一字：
“破。”
墨线寸寸断裂，墨月崩散，化作一场黑雪，被山风吹远。
他继续向上，脚步已显踉跄，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一万阶。
云海上涌，梯身悬空，四面皆空。
一万阶，字迹亮起——
“姜沐”。
枪意化形，凝成绯火凤凰，双翼展开三丈，俯冲而下，翼羽所过，空间被烧出焦黑裂痕。
热浪扑面，叶停云白发瞬间蜷曲，却低笑：
“小姑娘，既然走到这里了吗？”
他空袖一翻，袖中滑出一片柳叶。
柳叶迎风暴涨，化作一叶青舟，托住他足底，也托住那焚天之火。
凤凰悲鸣，化作漫天火雨，火雨又被柳叶舟尽数收去，凝成一滴赤晶，落在叶停云掌心。
他握紧，继续抬步，掌心被烫出血泡，却未松手。
三万阶。
罡风如刃，吹得人睁不开眼。
三万阶，字迹亮起——
“叶停云”。
自己的名，自己的剑意。
剑意化形，竟是一道背影。
十年前的自己，青衫完整，双袖俱全，背剑立于崖巅，回眸一笑，满目少年意气。
那道背影开口，声音与他一模一样：
“残躯一具，何苦再登？”
叶停云望着“自己”，眼底泛起涟漪，却只是拱手：
“十年前，你斩堕神；十年后，我替你为他开路。”
“让开吧。”
背影微笑，化作万点青光，散入风刃。
风刃顿时温柔，化作一缕缕春风，托起他足底，像故友托举，送他再上一层。
五万阶。
五万阶，空气已稀薄，呼吸如吞刀。
五万阶，字迹亮起——
“祖师”。
二字出，天地寂静。
剑意未化形，只传来一道苍老声音，似从三千年前的岁月传来：
“叶停云，你只剩一臂，无丹田，无真元，凭什么再登天梯？”
叶停云停步，赤足立于阶上，血已流尽，唯余心头一点温热。
他抬头，目光穿过云海，望向更高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
“凭此心，仍向剑。”
“凭此意，仍护山。”
“凭此人，仍爱人间。”
三句话出，天地共振。
“祖师”二字，缓缓黯淡，终化一道清风，托住他足底，送他再上层楼。
七万阶。
七万阶，梯身已窄不足一尺，两侧深渊，万剑林立，剑尖朝上，等人坠落。
七万阶，字迹亮起——
“天道”。
二字出，剑意化形，竟是一只巨眼，悬于天穹，冷冷俯视。
巨眼开口，声音无情：
“叶停云，你已窥见天命，当知人力有尽，剑意有终，再登一步，必死。”
叶停云大笑，笑得血沫飞溅：
“我剑既出，不问天命，只问本心！”
他抬足，再踏一步——
轰！
巨眼崩散，化作漫天光雨，光雨落处，每一滴都在梯身上开出一朵青莲，莲心托住他足底，像天地为他铺路。
九万阶。
距顶，九千阶。
叶停云已形销骨立，单衣被血与汗浸透，又被罡风冻成冰甲，每一步，冰甲碎裂，又再次凝结。
他眼前已模糊，唯余心头一点清明：
“再登一阶，再一阶……”
第九万九千阶，字迹亮起——
“未来”。
二字出，剑意化形，竟是一道少年背影——
白发，黑袍，负剑，立于天梯尽头，目光冰冷，看到叶停云时目光一怔：
“你不该把我带到天界山。”
是厉岚，却又不似厉岚，是不知道多少年后的厉岚，是已登绝巅的厉岚，是没有感情的厉岚。
少年抬手，剑意化作一缕清风，托住叶停云足底，送他踏上最后一阶。
第九万九千阶只有一方平台，平台中央，是一道门——
一道锁着的门，锁表面已经布满裂痕。
叶停云赤足踏上平台，双膝一软，却未跪倒，而是以额触地，深深一拜：
“弟子叶停云，拜见初代山主。”
“愿以此身护人间，不负诸位先祖之志。”
剑光轻颤，化作一滴清露，落在他眉心。
叶停云微笑，空袖轻扬，像一截断剑，终于归鞘。
他转身，俯瞰来路——
九万九千阶，每一阶都开出一朵青莲，莲心托血，像一条登天之路，也像一条归乡之路。
山风猎猎，吹得他衣角翻飞，吹得他白发如雪。
他抬手，指向更高处——
那里，云海之上，朝阳初升，金光万丈。
“厉岚”，他轻声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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