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天界山的青辕小车才驶出羲皇府三坊，御前司礼监副总管冯保已带着四名金瓜武士拦在道中。
冯保滚鞍下马，雪沫溅起：“陛下有口谕——宣厉先生即刻入宫，不得迟误！”
厉岚彼时正倚窗调息，闻言眉心一跳。高湛低声问：“师父，去不去？”
“去。”厉岚收拢膝上剑谱，“陛下若无急事，不会在这时候打断我行程。”
冯保却盯了他一眼，补了一句：“陛下吩咐，只请先生一人，仆从不必跟随。”
高湛顿时攥紧车辕。厉岚拍拍他手背，温声道：“你留在外朝门，若两个时辰不见我出来，便回羲皇府找亲王。”
说罢，自袖中摸出那枚“如朕亲临”玉佩，悄悄塞进高湛怀里。
……
隆政殿铜炉兽炭添得极旺，地龙自金砖缝隙透出热气，却仍抵不住殿中凝滞的肃杀。
西炎王卸了朝冠，只戴一顶乌纱软翼巾，玄色常服上夔龙暗纹随火光忽闪忽现。
他背手立于巨幅《江山雪霁图》前，听得轮椅声，也未回头。
“臣厉岚，叩见陛下。”
“免。”西炎王转身，目光先落在厉岚白发，再滑到他按着轮椅的瘦削手背，喉结动了动，竟显出几分迟疑。
“朕今日召你，不为军务。”
厉岚心下微松，却更疑。
西炎王忽地抬手，内侍掀帘，鱼贯而入两列宫人，各捧鎏金托盘：合卺玉爵、龙凤锦书、赤绡同心结、双喜金钗……一路珠光晃得人眼花。
“朕想给你赐婚。”
短短几字，如江海倒转。
厉岚指尖骤紧，轮椅扶手“咔”地裂出细纹。他深吸一口气，俯身一揖：
“陛下隆恩，臣残躯败骨，恐误佳人。”
“误不误，朕说了算。”西炎王抬手止住他话头，语气竟带笑，“人选你也见过——骠骑将军沈长戟之女，沈夙。那日她于英武殿前赠马示警，朕看她对你颇有情意。”
厉岚脑中闪过雪野里那条赤锦缰绳，与帕角暗绣的“夙”字，心口一闷，却仍平静回绝：
“沈姑娘将门虎女，飒爽无双，臣……配不上。”
西炎王眯了眯眼，缓步逼近：“那——大将军邸思芸如何？朕看你与邸将军在雁回山合作无间，怎么样？”
厉岚抬眸，声音轻，却笃定：
“陛下，臣已有两情相悦之人。”
殿中炭火“噼啪”爆响。
西炎王眉心猛地一跳，嗓音发沉：“谁？”
“天界山右护法，椋蕊。”
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额头抵地，大气不敢出。
西炎王眼底刹那血丝密布，抬手便扫落了御案上鎏金纸镇——“当啷”脆响，震得殿梁灰尘簌簌。
“椋蕊？她不可以！”
厉岚抬手，将轮椅向前推半寸，目光笔直迎向帝王：“陛下你以什么身份来替臣订下婚约。臣与她……”
“住口！”
西炎王一声暴喝，震得铜炉火焰齐齐低伏。他几步冲下玉阶，一把攥住厉岚衣襟，将人从轮椅半提而起——
“朕可以让你权倾天下，但唯独不许你与椋蕊！”
厉岚双脚悬空，却一声不吭，只以手按住腹间旧伤，指缝渗出星辉。
帝王盯着那点点银血，眼底翻涌的却像是二十年前北征的连天烽火，与夙儿染血的稚嫩面容。他猛地松手，厉岚跌回轮椅，呛咳出声。
“传旨——”
西炎王背过身，嗓音像钝刀磨石：
“厉岚，赐婚兵部邸思芸，即日成婚！沈夙性烈，另择良配。”
“陛下——”厉岚想要出言阻止。
“再多说一句，朕有办法斩了她！”
厉岚唇色发白，终缓缓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领旨。”
赐婚诏书用玺那一刻，厉岚便不再是“国宾”。
紫宸殿外，冯保皮笑肉不笑：“先生，陛下体恤您体弱，赐居‘安颐殿’。七日之内，不必奔波，安心待娶。”
安颐殿，地处西六所最深处，外有御林军八百，内有内侍十二，日夜轮值，连一只雀鸟都飞不出。
高湛被挡在阶下，远远看见师父被推进那扇朱红大门，铜环“咔嗒”落锁，少年眼眶瞬间血红。
……
殿内。
厉岚抬指，于虚空写下一个“椋”字，星辉未凝，便被他掐散。
他看着腰间的香囊，好像那道红色的身影就在眼前。
女子笑声犹在耳，却已成咫尺天涯。
厉岚阖眸，低低唤了一声：“阿蕊……”
窗外，雪落无声。
高湛先奔羲皇府，却被拒门外——御林军已封街。
再闯兵部，想见郗晋书，却闻邸思芸奉诏入宫，至今未出。
少年走投无路，想起一个人。
夜过三更，他翻窗跳入钦天监观星台。
叶停云正伏案绘图，闻腥风扑面，抬头见高湛双目赤红，跪地叩首：
“师祖！师父被囚，求您救他！”
叶停云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了满纸星图，像一场突兀的流星雨。
“赐婚？软禁？”
叶停云闭眼，胸口剧烈起伏，再睁眼时，眼底是一团怒火。
“他这是要干什么！”
……
安颐殿。
厉岚坐于窗下，指尖星辉凝出一枚小小冰灯，灯焰里映出女子侧影。
殿门忽被推开，冯保带着内侍鱼贯而入，手捧绛红蟒袍、金冠、喜结。
“先生，后日大婚，请试穿吉服。”
厉岚抬眼，眸色平静得可怕：
“我要见陛下。”
“陛下日理万机，无暇——”
星辉一闪，冯保耳边一缕白发齐根而断，飘落在地。
“再不去传话，下次就不是头发了。”
冯保面色青白，咬牙退下。
……
紫宸殿，西炎王听罢内侍奏报，沉默良久，忽地低笑：
“他终是坐不住了。”
帝王抬手，取下壁上的剑，指腹抚过剑身。
“传朕口谕——”
“后日大婚，百官朝贺。若厉岚敢踏出安颐殿一步，即刻锁拿，以抗旨论罪！”
“另，加派三千羽林，严守北郊驿道，凡天界山来人，都挡在城外！”
内侍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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