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的冬风，裹着岷山的雪粒子，刮得成都城的朱雀门呜呜作响。城楼上的守军缩着脖子，手里的矛枪斜斜地靠在垛口上，枪尖的寒芒被雾气裹着，像结了层冰的眼泪。
谯周裹紧了身上的棉袍，站在太学的石阶上，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那里曾悬着“汉”字龙旗，如今却在风中耷拉着，边角被撕得破烂，像一面褪了色的抹布。三天前，邓艾的军队攻破绵竹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给太学生们讲《公羊传》，窗外突然响起哭喊声，有人跑进来喊“诸葛瞻将军战死了”，满室的读书声瞬间碎成了慌乱的脚步声。
“谯公，宫里传旨，让您即刻入宫。”内侍的声音尖细，像冰锥子扎在人脸上。
谯周点点头，让书童收起案上的竹简。那些竹简上抄着他昨夜写就的《仇国论》，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加之以有天灾，积十年之谷，而无一年之储，此乃危亡之时也……”
他知道，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成都城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大臣哭着要“背城一战”，有的偷偷收拾金银准备逃跑，还有人把家眷送到了东吴——谁都明白，绵竹一破，成都就成了没穿铠甲的婴儿，连哭都没了力气。
走进永安宫时，后主刘禅正抱着黄皓的胳膊哭。案上的奏疏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本摊开着，是姜维从沓中送来的急报，字里行间全是“臣愿死战”的血字，却被刘禅用墨点胡乱涂了，像只被踩烂的虫子。
“谯爱卿，你来了。”刘禅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姜维那边打不过，东吴的救兵也迟迟不到，要不……要不咱们逃去南中？”
黄皓在一旁抽噎着附和：“陛下说得是！南中多山，魏兵肯定追不上，等过几年，咱们再打回来！”
谯周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章武年间，先主在涪城设宴，指着自己对群臣说：“此蜀中孔子也。”那时的蜀地，虽偏居一隅，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连路边的孩童都知道“汉贼不两立”。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君主，满脑子想的不是如何守城，而是如何逃跑。
“陛下，南中去不得。”谯周躬身道，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刘禅愣住了：“为何去不得？”
“南中诸郡，本就反复无常。”谯周缓缓道，“当年丞相平定南中，靠的是恩威并施，如今朝廷威望尽失，那些部族首领见势不妙，怕是会先把陛下绑了献给魏兵，以求自保。”
黄皓急道：“你胡说！张嶷将军在南中经营多年，怎么会……”
“张将军早已病逝。”谯周打断他，“如今南中主事的，多是些见利忘义之徒，陛下若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刘禅的脸瞬间白了，瘫在龙椅上，喃喃道：“那……那去东吴？”
“去东吴，不过是从一国之君，变成人家的臣子。”谯周的目光扫过殿内的大臣，“且吴蜀本是唇齿，如今蜀亡，吴必不能久存，到时候陛下还要再降一次，何必呢？”
这话像一把钝刀，割得满殿大臣脸色发白。有人忍不住喊道：“谯周！你竟敢劝陛下投降？对得起先帝和丞相吗？”
谯周转过头，看着那喊话的大臣——是诸葛瞻的部下，名叫李球，胳膊上还缠着孝布。“李将军，”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请问成都尚有多少兵力？”
李球梗着脖子道：“还有……还有三万禁军！”
“三万禁军，多是富家子弟，平日里只知遛狗斗鸡，何曾上过战场？”谯周又问，“粮草还能支撑几日？”
李球语塞了。他昨夜去粮仓看过，剩下的粮食，连五千人都喂不饱十日。
“城外的百姓呢？”谯周的目光投向殿外，“他们愿意跟着陛下死战吗？”
这话一出，满殿皆静。谁都知道，成都的百姓早就厌战了。从建兴六年到炎兴元年，二十三年的北伐，男丁死了一批又一批，田赋加到了三成，连孩童都知道“魏兵来了”不是吓唬人的话。前几日绵竹战败的消息传来，城西的百姓已经开始往乡下逃，连守城的士兵都在偷偷变卖铠甲——他们怕的不是死，是死得毫无意义。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刘禅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
谯周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话：“降魏。”
“不可！”李球拔剑就要冲上来，却被旁边的大臣拉住了。
谯周看着刘禅，一字一句道：“降魏，陛下可保性命，成都百姓可免刀兵之祸。曹魏虽为汉贼，却以‘正统’自居，若陛下归降，必能得封爵位，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刘禅喃喃自语，眼里闪过一丝向往，又很快被恐惧取代，“可……可我怕后人骂我……”
“后人如何评说，自有公论。”谯周道，“但眼下，保住成都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才是陛下该做的事。”
他想起昨夜在街头看到的情景：一个老妇人抱着孙子，蹲在城墙根下哭，说她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北伐路上，如今只剩下这个孙子，“要是城破了，这孩子可怎么活啊”。那哭声像针，扎得他心口疼了一夜。
或许，投降是懦夫的选择，是对不起先帝和丞相的选择。可比起让更多人送死，这或许是唯一的活路。
黄皓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禅连连磕头：“陛下！谯公说得对！咱们降吧！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好说啊！”
有了黄皓带头，几个平日里依附他的大臣也跟着跪下，齐声劝降。李球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却终究放下了剑——他知道，谯周说的是实话，这成都，早就守不住了。
刘禅看着满殿的劝降声，又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终于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就……就按谯爱卿说的办吧。”
旨意一下，成都城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爆竹声。不是庆祝，是百姓们在偷偷释放压在心底的恐惧。谯周站在太学门口，看着那些卸下防备的面孔，忽然觉得很累。他想起年轻时，曾在丞相府听过诸葛亮讲课，那时丞相说：“为君者，当以百姓为父母；为臣者，当以死谏为生。”
可他现在，却成了劝降的“奸臣”。
三日后，刘禅亲自写了降书，用玉玺盖了印，让谯周送到邓艾营中。谯周骑着一头瘦驴，穿着素色的儒衫，走出朱雀门时，守城的士兵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呜咽声。
邓艾的军营扎在城北的邙山上，辕门处的士兵见了降书，立刻通报进去。谯周站在辕门外，看着远处的成都城——那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此刻像个疲惫的老人，在冬风中蜷缩着。
邓艾很快出来了，穿着铠甲，手里拿着降书，目光如炬地看着谯周：“你就是谯周？”
“是。”
“听说你是蜀中大儒，为何要劝主投降？”邓艾的声音带着审视。
“儒者，当以民为天。”谯周道，“成都百姓已不堪战乱，若能以一降书换数十万性命，纵背上千古骂名，我也认了。”
邓艾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个实在人。回去告诉刘禅，只要他开城投降，我保证不伤百姓一人。”
谯周躬身行礼，转身往回走。路过绵竹关时，他特意下了驴，走到诸葛瞻战死的地方。那里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黑褐色，混在泥土里，像一块巨大的伤疤。他想起诸葛瞻小时候，曾跟着他学《论语》，那时的孩子眉眼像极了诸葛亮，眼神清澈，说长大了要“像父亲一样北伐”。
可最终，他死在了保卫成都的战场上，而自己，却成了劝降的人。
回到成都时，城门已经打开，百姓们跪在街道两旁，头上顶着香案，等着魏兵入城。谯周看着他们麻木的脸，忽然想起建兴三年，诸葛亮平定南中后，成都城里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那时百姓们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眼里有光。
而现在，他们的眼里只剩下空洞。
刘禅穿着白衣，牵着绳子，出城向邓艾投降时，谯周站在人群里，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辆载着刘禅的马车，消失在北方的尘土里。
有太学生跑来问他：“先生，我们真的亡国了吗？”
谯周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雪粒子落在他的白发上，瞬间融化了。“亡国了。”他轻声说，“但百姓还在，蜀地还在，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比如先帝的雄心，比如丞相的执着，比如那些曾在北伐路上死去的年轻士兵眼里的光。
那天晚上，谯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烧掉了所有的书稿，包括那篇《仇国论》。火焰舔舐着竹简，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想起年轻时写下的诗句：“汉祚虽衰，文脉未绝；蜀地虽偏，自有脊梁。”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当魏兵的脚步声在成都的街道上响起时，谯周推开窗，望着远处的锦官城。那里曾是蜀锦的产地，织出的锦缎比朝霞还美，如今却挂着曹魏的旗帜。他忽然明白，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邓艾的兵锋有多利，也不是因为刘禅有多昏庸，而是因为人心早已散了——当百姓不再相信“兴复汉室”的梦想，当士兵不再愿意为这个国家牺牲，这座看似坚固的城，不过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夜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书房，吹灭了桌上的油灯。黑暗中，谯周缓缓闭上了眼睛。或许，从丞相病逝五丈原的那一刻起，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注定的结局里，为无辜的百姓，争一条活路。
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先帝和丞相，会不会原谅他这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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