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杨春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封冻。虽仍有内侍洒扫庭除，有官员往来穿梭，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像是被刻意压低了，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死寂。康熙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如同这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无声地穿透了园中的每一处殿阁楼台，也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汪若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濒临临界点的紧张。她像一株敏感的植物，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胤禛来她这处僻静小院的次数愈发稀少，即便来了，也多是眉峰紧锁，沉默的时间远多于言语。偶尔，他会看似无意地问起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前朝典故，或是关于历史上某些权力交接关键时刻，那些成功或失败者所表现出来的“德行”与“智慧”。汪若澜心知肚明，这绝非闲谈，而是胤禛在巨大的压力下，试图从她这里，或者说从她所代表的某种“未卜先知”的暗示中，寻找一丝确认或慰藉。她回答得愈发谨慎，只引经据典，绝不对号入座，但每一次对话，都让她为胤禛捏一把汗。
她知道，康熙皇帝，这位驾驭帝国六十载的英主，即便生命烛火摇曳不定，其心智与手腕也绝非常人可及。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必然会对身后之事做出最精心的安排，而对继承人的最终考验，恐怕早已在不露声色中展开了。这场考验，无关才学展示，无关政见辩论，它可能藏于一次看似寻常的召见，一句看似随意的垂询，甚至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
考验之一：孝心与耐心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朔风凛冽。康熙突然传旨，召几位年长皇子至澹宁居外殿等候问安。胤禛、胤祉、胤禩等人匆匆赶到，在冰冷的殿外廊下肃立。殿内，康熙似乎并未起身，只隔着重帘，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内侍传出话来：“皇上说了，让阿哥们且候着，皇上醒了自有吩咐。”
这一等，便是将近两个时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廊下，皇子们穿着厚重的朝服，虽不至于冻僵，但长时间的站立，加之内心的焦灼，无疑是一种煎熬。胤祉时不时微微跺脚，活动下有些发麻的腿脚，眼神中透出些许不耐。胤禩则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态，但目光不时扫向那紧闭的殿门，嘴角那抹惯常的微笑也显得有些僵硬。
唯有胤禛，如同脚下生根了一般，垂手恭立，纹丝不动。他眼帘低垂，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这漫长的等待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他偶尔快速眨动的眼睫，显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汪若澜因需向胤禛禀报一些无关紧要的院内琐事（这或许也是胤禛刻意安排的一个能让她就近观察的由头），得以在远处回廊的拐角悄悄驻足。她看着胤禛如老僧入定般的背影，心中暗赞：这才是真正的“诚孝”。在这种敏感时刻，任何一丝急躁和不耐，都可能被解读为对君父病体的不忧，对皇权的觊觎。康熙要看的，或许就是这份在漫长煎熬中依然能保持的恭谨与耐心。
终于，殿内传来动静，康熙似乎醒了，简单问了句：“阿哥们还在外头？”得到肯定答复后，却并未立即召见，只吩咐：“朕精神不济，让他们都回去吧，各自安分办事。”
皇子们神色各异地叩首告退。胤禛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行礼一丝不苟，转身离去时步伐稳健。汪若澜看到，在转身的刹那，胤禛的视线极快地与她的方向交汇了一下，那目光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考验之二：政务与立场
又过了几日，康熙精神似乎稍好，竟在澹宁居批阅起奏章来，并罕见地同时召见了胤禛、胤禩以及大学士马齐等人，商议几件看似不大不小的政务。其中一件，是关于西北军需补给线路的调整方案。
胤禩显然有备而来，就此事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分析利弊，提出了一个看似周全且效率更高的新方案，言语间不乏对现行补给体系弊端的隐晦批评，隐隐指向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其中不乏与胤禛关系较近者）。他力图展现自己的干练和锐意进取，或许也想借此试探康熙对现状的态度。
胤禛则沉默地听着，直到康熙点名询问他的看法。他并未直接反驳胤禩，而是先肯定了确保前线稳定的重要性，然后话锋一转，着重强调了变更补给线路可能带来的风险：新路线地形复杂，保障难度大，且仓促变动易引起衔接混乱，反而不美。他建议，可在维持现有主干线路的基础上，另辟一条辅助通道作为补充和备用，循序渐进，以策万全。
他的发言谨慎、务实，甚至显得有些保守，与胤禩的“进取”形成了鲜明对比。汪若澜当时正巧奉命给胤禛送一份遗忘在住处的不紧要文书（这巧合本身或许就耐人寻味），在殿外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她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重考验。康熙晚年求稳，最忌惮朝局动荡。胤禩的方案虽好，却略显激进，难免让人联想到他结党营私、急于表现的形象。而胤禛的“保守”，恰恰透露出一种老成持重、以稳为主的姿态，这更符合一个守成之君，或者说，一个在权力交接敏感期最需要展现的品质。
果然，康熙听完双方陈述，未置可否，只淡淡说了句：“兹事体大，容朕再思之。”便将话题引向了别处。但汪若澜注意到，康熙在听胤禛陈述时，浑浊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考验之三：手足与心胸
对远在西北的胤禵，考验则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康熙时常会在召见皇子或大臣时，看似无意地提起胤禵的军功，称赞其“英勇果毅”、“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甚至有一次，当着几位老臣的面，抚摸着胤禵派人快马送来的西北战利品——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准噶尔贵族佩刀，良久不语，神情复杂。
这些举动，无疑极大地抬高了胤禵的声望，也像是在不断地提醒和刺激着留京的皇子们，尤其是胤禛。若胤禛表现出丝毫的嫉妒、不满或对胤禵的诋毁，都将被视为心胸狭窄、不堪大任。
汪若澜有一次在胤禛面前，小心翼翼地提及皇上对十四爷的赞誉，想观察他的反应。胤禛正在练字，闻言笔锋都未停顿，只是平静地道：“十四弟为国征战，扬我军威，自是功在社稷。皇上慈父心肠，念及儿子在外辛苦，多加垂询赏赐，亦是常情。”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当他写完那个“忍”字，将笔搁下时，汪若澜分明看到，那上好的狼毫笔杆，几乎被他捏出指印来。他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将所有的波澜，都强行压在了那副冷硬的面具之下。这份隐忍，或许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态，都更能经得起康熙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的审视。
考验之四：最后的、无声的叩问
最深不可测的一次考验，发生在冬至前夕。康熙病情骤然加重，一度昏厥，园中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所有皇子都被急召至澹宁居外，人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气息。太医在内里紧急施救，皇子们跪在冰冷的殿外石阶上，鸦雀无声。
就在这死寂之中，康熙悠悠转醒。内侍出来传旨，声音带着哭腔：“皇上……皇上让阿哥们……都近前些。”
皇子们慌忙起身，趋步至殿门口，隔着珠帘，能看到龙榻上康熙虚弱的身影。
康熙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儿子们，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地问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朕刚才……梦见孝庄文皇后了……她问朕，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可找到了托付之人否？”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孝庄文皇后，是康熙的祖母，也是辅佐幼主、稳定江山的传奇人物。在此时此地，由康熙之口提出这个问题，其意味之深长，足以让任何皇子心惊肉跳。
该如何回答？主动请缨？那是找死。推举他人？更是凶险。沉默不语？恐被视作无能或无心。
殿外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汪若澜当时因身份低微，只能远远跪在更外围的角落，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紧紧盯着胤禛的背影，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见胤禛重重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高声道：“皇阿玛万岁！我大清江山永固！此等大事，自有皇阿玛乾坤独断！儿臣等唯有竭尽忠孝，恪尽职守，永固我大清基业！望皇阿玛静心颐养，勿以虚妄梦境为念，龙体为重啊！”
他没有回答“托付给谁”，而是将问题巧妙地引向了康熙的权威和健康，表达了对父皇长寿的祝愿和对江山稳固的信心，同时强调了臣子的本分。这番回答，既避开了最凶险的陷阱，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诚”与“孝”。
珠帘后，康熙久久没有说话，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良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朕累了。”
皇子们如蒙大赦，叩首退出。退出澹宁居范围后，不少人已是冷汗涔涔，脸色发白。胤禛走在最后，步伐依旧沉稳，但汪若澜分明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抬手极快地用袖角擦拭了一下眼角。
那不是演戏。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面对父亲垂死的叩问和巨大权力的诱惑，恐惧、紧张、悲伤、决绝……种种情绪交织，那或许是他最真实情感的瞬间流露。而正是这瞬间的真实，结合了无比精准的应对，可能才真正打动了弥留之际的康熙。
汪若澜望着胤禛远去的背影，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这接连不断、无声无息的考验，恐怕已接近尾声。胤禛以其超乎常人的隐忍、谨慎和在那关键时刻迸发出的、恰到好处的“诚孝”，艰难地通过了这位英明一世帝王的最后审视。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而最大的考验，或许并非来自康熙，而是来自那些同样虎视眈眈的兄弟们。汪若澜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酝酿。她所能做的，依旧是等待，并为他祈祷。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九龙夺嫡：妃上心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