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栈内的时间，仿佛被那四道骤然碰撞的目光冻结了。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彼此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声穿过破洞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尖啸。
沈砚之的血液在看清那黑影侧脸轮廓的瞬间，几乎逆流！苏曼卿？！怎么会是她？！那个在电讯处冷峻果决、主持“清道夫”行动、对他多次审视试探的苏曼卿，竟然是……来接应“货”的人？是组织的“青鸟”的上级或同路人？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他身份终极试探的、精心设计的局？
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闪过无数念头，每一种可能性都带着致命的寒意。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暗藏的刀片，身体微微下沉，进入了最戒备的状态。
对面的黑影——那有着与苏曼卿极其相似轮廓的身影——在短暂的停滞後，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立刻发动攻击或发出信号。她（沈砚之几乎确认是“她”）提着藤箱的手稳如磐石，另一只手似乎也按在了腰间的某处。她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在沈砚之脸上，那里面没有熟悉的冰冷审视，也没有敌意毕露的杀机，反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打破计划的恼怒？
“是你？”一个沙哑的、明显经过伪装压制，却依旧能听出些许原本音色的女声，从黑影方向传来，带着强烈的质问意味。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沈砚之耳边。她认识“赵明远”？或者说，她预料到的接货人，根本不是“赵明远”？
电光火石间，沈砚之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这个接应点，这个指令，可能根本就不是发给“赵明远”的！而是发给另一个潜伏者！“青鸟”牺牲，组织启用紧急备用渠道，但信息可能出现了致命的偏差，或者……这里面存在着连组织都尚未察觉的严重问题！
他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任何回应都可能暴露更多。
他保持着沉默，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目光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对方。他在赌，赌对方也在不确定中，赌对方不敢在情况未明时轻易动手，赌这黑暗和沉默是对他最好的掩护。
“东西给我。”沙哑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细听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场意外的对峙。
沈砚之的大脑飞速运转。给，还是不给？如果她是同志，给了，任务完成。如果她是敌人，给了，不仅任务失败，自己和组织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他回想起“青鸟”临死前的托付，回想起皮箱里那可能至关重要的情报。他不能轻易交出。
“口令。”沈砚之终于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和冰冷。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试探对方身份的方法。如果对方是真正的接应者，理应知道对接口令。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女声带着一丝愠怒：“没有口令！立刻把东西给我！这是命令！”
没有口令！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组织的正规接应！要么是陷阱，要么就是……另一条他未知的、充满风险的线！
就在这僵持的、空气都仿佛要炸开的瞬间——
“砰！”
货栈外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包围这里！”
“别让他们跑了！”
暴露了！军统的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他们早就埋伏在周围，等待这一刻？
货栈内的两人同时色变！
那疑似苏曼卿的黑影反应极快，她不再理会沈砚之，提着藤箱，猛地向旁边一个翻滚，躲向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动作迅捷得超乎寻常。
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密集的子弹如同泼雨般从货栈大门和几个破窗射入！打得地面砖石碎屑飞溅，尘土飞扬！
沈砚之也在枪响的瞬间扑倒在地，顺势滚到一根承重柱后面。子弹啾啾地打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弹孔。他拔出腰间的刀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外面至少有一个小队的人！
是谁带来的？是追踪他来的？还是追踪那个黑影来的？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外面传来扩音器的喊话声，带着胜券在握的嚣张。
货栈内，枪声暂时停歇，只有外面包围圈拉紧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喝声。
沈砚之靠在柱子后，快速判断着形势。前后门肯定被堵死了，窗户也处于火力覆盖下。硬闯出去，生还几率渺茫。
他的目光扫向那个黑影藏身的木箱堆。只见她也正从箱子缝隙中警惕地观察着外面，同时，她的手快速在藤箱上动作着，似乎……在检查或者准备着什么？她并没有急于丢弃箱子独自逃命？
这个细节，让沈砚之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她到底是谁？她对这箱子的重视程度，似乎并不亚于他。
就在这时，那黑影似乎做出了决定。她猛地将藤箱往沈砚之的方向用力一推！箱子滑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了沈砚之藏身的柱子附近。
同时，她用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手势，指向了货栈深处、那扇她之前出来的、看似封死的木门方向！然后，她不等沈砚之回应，猛地从木箱后跃出，手中的枪（沈砚之此刻才看清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紧凑型手枪）向着大门方向连续射击！
“砰！砰！砰！”
精准而急促的点射，瞬间压制了大门外的火力，引来一片混乱和还击的枪声！
她在为他创造机会！用自己吸引火力，让他带着箱子从那个门逃走？！
为什么？！如果她是敌人，何必如此？如果她是同志，为何之前不承认口令？
没有时间思考了！沈砚之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一把抓起滑到脚边的藤箱，没有任何犹豫，如同猎豹般窜出，扑向那扇深处的小门！
身后的枪声更加激烈，夹杂着黑影闷哼的声音，似乎中弹了！
沈砚之不敢回头，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木门！门比想象中结实，但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再次发力！
“轰隆！”木门被他硬生生撞开！门外是一条狭窄、漆黑的通道，不知通向何方。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反手试图将门关上，却发现门轴已坏，无法完全闭合。
他不再理会，提着箱子，沿着通道发足狂奔！身后，货栈内的枪声、喊叫声、以及追兵试图冲进来的嘈杂声，混成一片，越来越远。
通道并不长，尽头是一堵破败的砖墙，墙上有一个被杂草半遮掩的狗洞。他毫不犹豫地匍匐钻出，外面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山坡。
他不敢停留，借着草丛的掩护，向着山下亡命奔去。直到确认彻底甩掉了可能的追兵，他才在一个山坳里停下来，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夜空下，慈云山货栈的方向，隐约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随后，彻底归于寂静。
那个黑影……她怎么样了？被捕？还是……牺牲？
她最后那个推箱子和指向生路的手势，以及毅然决然吸引火力的身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沉重地压在沈砚之的心头。
她到底是谁？是苏曼卿吗？如果是，她为何要救他？如果不是，那个惊人的相似又作何解释？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这个历经波折、沾染了不知多少人鲜血的藤箱。箱子还在，但身份的迷雾，却比这山城的夜色更加浓重了。
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不仅仅是一箱情报，更是一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危险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注定将把他和苏曼卿，推向一个更加无法预测、更加残酷的结局。
山风凛冽，吹拂着他汗湿的衣襟。沈砚之抬起头，望向军统局本部所在的方向，目光深邃如同这望不见底的寒夜。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这箱“货”，又该如何处置？
一切，都笼罩在这片深份的迷雾之中，等待着黎明的刺破，或者……更深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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