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 10 月 29 日，上午 8:30—11:00，省城旧车站外）
一、的确良的叮当声
省城旧车站出口是一条狭长的坡道，两边是 1970 年代建的二层骑楼。灰水泥墙面上残存着“备战备荒”的标语，红漆早已斑驳，像一块块结痂的伤口。墙根处堆着几摞破旧的蛇皮袋，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几只苍蝇在袋口嗡嗡盘旋。
十点不到，太阳已把坡道烤得冒烟。地面像是被泼了一层热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鞋底在微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混合着汗水的酸臭味，让人忍不住皱眉。
三名城管从坡底走来——灰的确良短袖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背上，蓝布长裤的裤线笔直，走路时裤线摩擦发出“沙沙”声，像一把旧算盘在不停地拨动。他们的袖章用别针别在左臂，走动间“叮当”碰撞，像一串劣质风铃在风中摇晃。
领头的是老李，四十出头，肚子把的确良撑得发亮，像是怀胎数月的孕妇。他手里拎一只铝皮喇叭，喇叭口凹进去一块，缠着电工胶布，胶布的边缘已经翘起，露出里面发黑的金属。他的脸上满是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地滚落，滴在脚下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被蒸发。
他今天不穿制服，却把 1990 年版《无照经营处罚单》一式三联折成巴掌大，塞进裤兜。纸边被汗浸得发软，摸起来湿漉漉的，像是一块泡过水的海绵。他的眼神犀利，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像是在寻找猎物。
任务只有一个：扮买家，套出货源，扣桶收摊。
二、钩子布阵
老李把队伍分成两拨——
自己扮“买主”，另两人扮“路人”，手里拎帆布挎包，包底压着空白处罚单。他们的脚步轻盈，像是怕惊动了周围的空气。
他们混在出站人流里，像三条灰鱼在浑浊的水中穿梭。出站的人群熙熙攘攘，有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有人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疲惫和期待。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嘈杂的交响乐。
老李目标明确：凉茶摊。
他远远看见陆超群——旧门板搭成的摊位，上面摆着几个铝桶，铜秤砣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块突兀的铜镜。铝桶周围散落着一些干枯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陆超群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眼神警惕，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老李走近，脚步故意拖沓，鞋底蹭出“嚓啦”声，像试探水深的石子。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三、免费测血压的圈套
老李蹲下身，手指拨弄桶里凉茶，像挑拣萝卜。凉茶的颜色深褐，表面漂浮着几片薄荷叶，随着他的拨弄轻轻晃动。
“兄弟，这七叶一枝花真货吗？多少钱一斤？”
声音不高，却带钩子，像是一把无形的手，想要把陆超群的话套出来。
陆超群抬眼，看见老李袖口里别针闪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不动声色，把旧血压计摆上桌：
“哥，先测血压，再聊货。”
血压计的橡胶管有些发硬，表面有一些细小的裂纹。袖带绑上老李胳膊，气囊一捏，“嘶——”水银从 180 滑到 135。老李能感觉到袖带紧紧勒住胳膊，有些发疼。
老李愣了半秒，咧嘴笑：“手艺不错。”他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
第二碗凉茶递过去，老李喝完，苦味压住暑气，脑子却越发清醒。凉茶入口苦涩，在舌尖上散开，顺着喉咙流下，留下一股清凉。
第三碗，老李掏出粮票：“我用票换五斤，行不？”
粮票票面 50 斤，硬得像刀片，边缘有些毛糙。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粮票，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陆超群摇头：“草药是配凉茶的，不卖。”他的语气坚定，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
老李把粮票折成两折，塞进裤兜，处罚单却忘了掏。他的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又很快放弃了。
四、反向脱身
老李的同伙想上前“抓现行”，被陆超群一句“免费测血压”喊住。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大婶们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像参加庙会一样兴奋。她们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给我测测，给我测测。”
两个“路人”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处罚单在包里皱成一团，像是被揉烂的废纸。他们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眼神不停地看向老李，像是在寻求指示。
老李喝完第三碗，抹嘴起身：“明天再来。”他的嘴角还残留着凉茶的痕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甘。
人群散去，老李把空碗倒扣在桶上，像盖一枚无形章。空碗与铝桶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五、灰色放行条
傍晚收摊，老李独自折回。
雨点砸在旧车站顶棚，像密集的鼓点。雨滴顺着顶棚的缝隙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混合着雨水打在铁皮上的金属味。
他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凉茶临时摊位放行条”，蓝墨水手写，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盖着“临川县城关镇城市管理办公室”红章，日期是今天。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小陆，明天把条子贴摊前，别让队里兄弟难做。”
他把条子塞进陆超群手里，顺手摸出两根“大前门”，一根叼在自己嘴角，一根递过来。香烟的包装有些破旧，烟丝的味道刺鼻。
雨点打在烟头上，发出“滋滋”声，像给这条灰色人情的封口烙上暗记。烟头的红光在雨中闪烁，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火。
铜秤砣在桶梁上晃了一下，秤星映着雨灯，闪了一下，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又像一把钥匙。秤砣的表面有些磨损，刻着的秤星已经有些模糊。
六、钩子
老李转身，背影被雨幕拉得很长。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像是背负着无形的压力。雨水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浸湿了的确良衬衫。
他回头低声一句：“夜里两点，老火车站，有更大的买卖。”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烟圈在雨里打转，像一圈圈灰白的问号。烟圈渐渐散开，与雨水融为一体。
陆超群把放行条折成四折，塞进铜秤砣的凹槽里，秤砣“咔哒”一声合拢。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秤砣，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雨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水汽味，混合着周围摊位的各种气味。钩子已悄悄扣上，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陆超群的摊位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安静，铝桶里的凉茶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周围的店铺陆续亮起招牌，霓虹灯的光芒在雨后的空气中闪烁，与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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