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才因可燃物耗尽而渐渐熄灭，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焦黑和刺鼻的灰烬气味。昔日那片蓝色的忘忧花海，那几间承载着云苓无数回忆的木屋，都已化为乌有，只剩下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剧。
云苓站在废墟前，静静地看了许久。她的脸上没有泪水，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江离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决绝。
她没有去试图抢救任何东西，包括那已然化为焦炭的师父灵位。或许在她心中，有些东西，毁了便是毁了，强留无益。
最终，她转过身，对江离轻声道：“走吧。”
“去哪？”江离问。
“去山上。”云苓的目光投向山谷后方，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师父……葬在那里。”
江离默默点头，没有多问。他知道，此刻的云苓，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祭奠，去告别。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沿着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向山峰攀去。山路崎岖，但云苓走得很熟稔，显然经常来此。江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这里背靠山崖，面朝云海，视野开阔，风景极佳。一座孤零零的坟墓，静静地坐落在几棵苍劲的古松之下。坟墓修葺得并不豪华，甚至有些简陋，只是用山石垒砌而成，前面立着一块未经打磨的青石碑，上面刻着“恩师谷虚子之墓”几个朴素的字迹。
坟墓旁边，竟然还搭着一个极其简易的草庐，仅能勉强遮风挡雨，显然是有人时常在此守候。
“这里很安静，师父喜欢。”云苓走到墓前，轻声说道，像是在对江离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墓碑上的些许落叶和灰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熟睡的婴儿。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云苓转过身，对江离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江离自然没有异议。他知道，这是云苓在离开前，想要多陪陪师父。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也给这座孤坟和草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云苓从草庐里取出一些简单的食物和清水，两人默默吃过。
夜幕，渐渐降临。山风变得有些凉，吹动着草庐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上天空，清冷的月光洒满山峦，也照亮了墓前这片小小的空地。
云苓跪在墓碑前，点燃了三炷带来的线香。香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如同透明的丝带。她静静地跪着，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默默地陪着。
江离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没有打扰她。他知道，此刻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云苓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飘渺。
“江离，”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墓碑，“你想听听……我和师父的故事吗？”
江离心念微动，点了点头，轻声道：“愿闻其详。”
云苓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个雪夜。”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温暖，“那年我七岁，家乡遭了瘟疫，父母都死了，我成了孤儿，流浪到一个镇子，又冻又饿，晕倒在一家医馆的后门……我以为我死定了。”
“是师父……把我捡了回去。”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当时……看起来就是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子，嫌我脏，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却用最好的药给我治病，给我暖和的衣服穿，给我热腾腾的饭吃。”
“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学医术。他说我根骨清奇，是学药的好苗子……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心软，看我可怜。”云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就跟着他，走南闯北，采药，行医，认字，学功夫……还有，学毒术。”
“师父他……看起来很严厉，动不动就骂我笨，罚我抄书，背药典。我要是认错了草药，他能气得吹胡子瞪眼，让我面壁思过一整天。”云苓说着，自己却轻轻笑了起来，眼角有泪光闪烁，“可是……每次我生病，守在我床边一夜不睡的，是他；我练功受伤，偷偷给我塞最好金疮药的，是他；我被人欺负，第一个拎着棍子要去跟人拼命的，也是他……”
“他总说，我们药王谷一脉，传承的不是杀人的毒，是救人的心。用毒，是为了更好的理解药性，是为了以毒攻毒，是为了在乱世中自保……他教我认遍天下奇毒，也教我背熟了《大医精诚》……”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哀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云苓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大师兄赵烬和三师姐李聩，他们……他们早就对师父珍藏的几张上古毒方起了贪念……嫌师父古板，阻碍了他们用毒术换取荣华富贵……二师兄宋知闲……他……他的野心更大……他想要的是……掌控生死的力量……想要攀附权贵，甚至……颠覆天下……”
“他们……联合起来……在一次师父闭关炼药、功力损耗最大的时候……下了毒手……”云苓的声音变得嘶哑，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悲痛，“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师父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药王蛊的母蛊……渡到了我的体内……也将药王谷真正的传承……交给了我……他让我……快走……远离这是非之地……好好活下去……”
“他说……他对不起我……没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他说……谷虚子一生……救人无数……最后却……教出了三个……孽徒……是报应……”
“他说……让我……不要报仇……好好活着……把药王谷的医术……传下去……若是……若是将来有能力……再……清理门户……”
云苓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她伏在冰冷的墓碑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泣声。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苓儿没用……没能守住我们的家……没能……听您的话……远离仇恨……我……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杀了他们……”
江离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云苓的身世如此坎坷，更没想到，老药王谷虚子竟是如此结局！被自己倾囊相授的徒弟背叛、杀害……这是何等的悲哀与讽刺！他也终于明白，云苓那清冷外表下，隐藏着多么沉重的过去和多么深刻的伤痛。
他看着云苓因哭泣而颤抖的单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他走上前，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哭了许久，云苓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月光下，那双眼睛红肿，却异常清澈。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转过身………
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江离猝不及防的举动………
她轻轻地向后靠了过来………
将自己的头缓缓地枕在了江离因惊讶而微微僵住的膝盖上………
膝枕………
这个过于亲昵也过于突然的动作让江离浑身猛地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苓侧脸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湿润泪水………
她的发丝散落在他的腿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她的身体很轻……很软……仿佛随时会化掉一般………
江离下意识地就想挪开或者将她扶起………
但当他低下头看到云苓那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以及脸上那卸下所有防备后流露出的深深的疲惫和脆弱时………
他那想要推开她的手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
心底某一处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
他缓缓地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任由她就这么枕着………
山风轻轻吹过，带来松涛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和那座孤坟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也有些难以言喻的宁静………
过了许久，江离才仿佛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也或许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如玉盘般的明月，轻声说道：
“今晚的月亮……真美……”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枕在他膝上的云苓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
“嗯……”
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梦呓………
但她那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舒展了开来………
月光依旧静静地洒落着………
草庐旁……古松下……孤坟前………
男子仰首望月……女子安然假寐………
构成了一幅凄美却又莫名和谐的画卷………
仿佛所有的仇恨……纷争……与悲伤……都在这一刻被这清冷的月光暂时抚平了………
尽管明天或许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待着他们………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这片短暂的宁静与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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