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奎州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并未迎来应有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以及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尘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往日灯火通明的街道，此刻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城墙方向偶尔闪动的火把光芒，以及零星传来的兵器碰撞和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提醒着人们，这座边关重镇，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易主之变。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厚重的门板后，是一双双惊恐不安、透过缝隙紧张窥视外界的眼睛。百姓们蜷缩在黑暗中，大气不敢出，心脏随着街上传来的任何一点异响而剧烈跳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北狄的王爷败了，逃了，现在占领这里的，是来自南边大楚的军队，是那个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双手沾满鲜血的“鬼面阎王”——定安王江离。
对于这些生活在北狄统治下的平民而言，无论统治者是狄是楚，战火一起，最先遭殃的永远是他们。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尤其是面对一个凶名在外的征服者。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每条寂静的街道。声音来自北门方向，正是胜利者入城的队伍。
躲在门后的百姓们，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屏住呼吸，将眼睛死死贴在门缝上，努力向外张望。
只见在清冷惨淡的月光和零星火把的映照下，一队骑兵缓缓行来。他们清一色身着玄黑色铠甲，脸上覆盖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坐骑神骏，刀枪在手，浑身散发着刚从战场上带来的凛冽杀气和血腥味。这股无形的压力，即使隔着一道门板，也足以让人两股战战。
队伍的最前方，一匹格外神骏的黑色战马格外醒目。马背上端坐一人，身姿挺拔如松，同样黑甲恶鬼面具，但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却远超旁人。无需言明，所有人都猜到，这定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定安王，江离。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只有马蹄敲击青石板的“哒哒”声，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然而，就在队伍行进到一条十字路口，即将转向通往原城主府的主干道时，意外发生了！
路口一侧，一条狭窄的巷道里，突然传来了孩童清脆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笑闹声！
“咯咯咯……姐姐快来追我呀！”
“弟弟慢点！等等我！”
紧接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如同两只懵懂的小兽，跌跌撞撞地从巷道里嬉笑着跑了出来，正好挡在了惊羽卫骑兵队伍的正前方！
那是两个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岁左右的孩童，一男一女，穿着朴素的棉布衣服，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在家中憋闷久了，趁大人不备偷跑出来玩耍，完全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和刚刚发生的巨变。
他们突然出现在空旷的街道中央，与这支肃杀冰冷的军队迎面撞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透过门缝窥视的百姓，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些母亲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完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孩子！竟然冲撞了鬼面阎王的马队！那定安王杀人如麻，岂会容得下两个小娃娃挡路？只怕下一刻，就要被铁蹄踏成肉泥！或者被那些黑甲骑士随手一刀……
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百姓。
就连惊羽卫的队伍，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一滞。前排的骑士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战马发出不安的响鼻。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队伍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江离也看到了这两个孩子。
透过冰冷的恶鬼面具，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对天真无邪、尚且不知危险为何物的稚嫩小脸上。他们还在嬉笑追逐，男童甚至好奇地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些高大威武、穿着奇怪盔甲的“大人”，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然的好奇。
那一刻，面具之下，江离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脑海中，或许闪过了某个遥远记忆中，同样无忧无虑的模糊画面，又或许，只是被这战火废墟中仅存的一点纯真所触动。
在无数道或惊恐、或绝望、或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只见江离……轻轻抬了抬手。
身后整支队伍，瞬间静止。令行禁止，鸦雀无声。
然后，他……翻身……下了马。
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的急躁或戾气。
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向那两名孩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暗处那些窥视者的心尖上。
两个孩子终于停下了嬉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这个走到他们面前的高大“怪人”，尤其是他脸上那张狰狞的鬼面具。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甚至杀戮并没有发生。
江离在距离孩子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身子，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与孩子们齐平，以减少压迫感。他伸出手，动作……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先抱起了那个看起来更小一些的男童。
男童起初缩了缩脖子，但感受到怀抱的稳固和并没有恶意后，很快又放松下来，好奇地伸出小手，想去触摸江离脸上那冰冷的金属面具。
江离没有阻止，任由那只小小的手碰了碰面具的獠牙。然后，他空着的一只手，探入了自己腰间的随身革囊，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了两颗用油纸包着、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熟练地剥开油纸，露出了里面晶莹剔透的……饴糖。一股淡淡的甜香，在弥漫着硝烟味的空气中散开。
他将一颗糖，轻轻塞进了怀中男童的小手里，又对那个站在一旁，既害怕又期待的小女孩招了招手。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江离将另一颗糖，同样轻柔地放进了她的小兜里。
“拿好，很甜。”一个低沉、却刻意放柔了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虽然依旧有些沉闷，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寒意。
两个孩子看着手里亮晶晶的糖果，又看看眼前这个“面恶心善”的怪人，小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怯意一扫而空，男童甚至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江离似乎笑了笑，面具下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伸出食指，用指节处冰凉的金属护甲，极其轻柔地……刮了一下小女孩的粉嫩鼻尖，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这身杀神装扮截然不符的……宠溺。
这一幕，彻底颠覆了所有暗中窥视者的认知！
这……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鬼面阎王吗？他……他不仅没有伤害孩子，还……还给他们糖吃？动作还那么……温柔？
巨大的反差，让门后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巷道里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一对中年男女，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显然是孩子的父母，发现孩子不见后，拼了命地追出来的。他们看到孩子竟然被那个恐怖的定安王抱在怀里，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
“大人！大人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大人！求您高抬贵手！”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女子也跪在一旁，泪流满面，不敢抬头。
江离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将怀中的男童，小心地递还到那颤抖着伸出手的母亲怀里。小女孩也自己跑回了父亲身边。
“街面不安宁，看好孩子。”江离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并无责怪之意。
那对父母如蒙大赦，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连声道谢都说不利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敢再看江离一眼，抱着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逃回了那条漆黑的巷道，消失在黑暗中。
街道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江离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那对父母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无人能看清他面具下的表情。然后，他转身，重新跨上了隋风。
“继续前进。”他淡淡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队伍。
“诺！”
惊羽卫再次开拔，铁骑无声，继续向着城主府方向行去。
然而，经过方才那一幕，这支军队身上那股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杀气，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依旧肃杀，依旧凛冽，但隐隐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克制？或者说，是一种……区别于北狄军队那种蛮横暴戾的……纪律感？
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之后，百姓们的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好像……没那么可怕？”
“还给孩子糖吃……”
“听说……大楚……律法严明……对百姓……或许……”
窃窃私语声，在黑暗的屋舍内低低响起。恐惧的坚冰，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那颗被江离随手塞进孩童兜里的糖果，其带来的微妙影响，或许远比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更加深远。
江离骑在马上，面具下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死寂的房屋。他知道，有无数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征服一座城，或许只需要刀剑和鲜血。但要想真正赢得一座城，需要的东西，或许要复杂得多。
队伍，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奎州城的夜，还很长。而关于“鬼面阎王”的传说，似乎也从今夜起，悄然增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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