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内，最负盛名的“醉仙楼”顶层，一间极为雅致僻静的厢房内。
窗外夜色深沉，城内万家灯火与远处城墙上的火光遥相呼应。厢房内却温暖如春，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焦香与“醉春风”清冽醇厚的酒香。一张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北狄特色的珍馐美味，正中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的肥美全羊。
江离与铁木玄相对而坐。楼下大堂里，传来惊羽卫将士们放松的谈笑声和碗筷碰撞声，显然在铁木玄的安排下，他们暂时卸下了戒备，享受着久违的热食与安宁。而楼上这间厢房，却仿佛与外面的喧嚣隔绝，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汹涌。
铁木玄毫无王子架子，直接用手撕下一条肥嫩的羊腿，塞进嘴里大嚼，油脂沾了满手，他却毫不在意，吃得酣畅淋漓。江离则相对斯文，用银质小刀切割着羊肉，动作优雅从容。
两人频频举杯，琥珀色的“醉春风”倒入白瓷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杯盏交错间，谈笑风生，竟真如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气氛热烈而和谐。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了，绝难想象这两人是沙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各自背负着无数对方将士的血债。
酒过三巡，铁木玄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擦嘴，看似随意地开口问道，语气带着几分好奇与调侃：“江兄此番千里迢迢，深入我北狄腹地，闹出好大动静，听说……是为了寻一味救命的药材？如今眼看着就要踏上归途，不知……那药，可曾寻到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离，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朋友的行程。
江离手中切割羊肉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感受着酒液在舌尖化开的绵柔与回甘，这才抬眼看向铁木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语气平和地答道：“承蒙铁木兄挂念，吉人自有天相，托您的福，药材……自然是寻到了。”他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如今，归途确实只差这最后一步。眼看就要到边境了，还望铁木兄……能行个方便，通融通融，给我和手下这些弟兄们，放行一条生路呐。”
这话语，听起来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请求意味？
铁木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更加响亮、甚至有些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咳咳……”他笑得前仰后合，险些被口中的羊肉呛到，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江兄！你……你刚才说什么？求饶？你是在向我铁木玄求饶吗？哈哈哈！堂堂大楚定安王！威震北疆、让我狄骑闻风丧胆的军神！居然……居然在向我这个‘手下败将’求饶？！！”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其有趣的神情：“真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江兄啊江兄，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这……这简直是折煞我了！哈哈哈！”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江离的“求饶”是他此生听过最荒谬、最有趣的事情。
然而，这阵癫狂的大笑，却如同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铁木玄脸上的表情骤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戏谑、无奈和一丝冰冷的锐利目光。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羊骨，站起身，踱步走到了面向北城方向的雕花木窗边。
他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
顿时，一股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灌入厢房，同时也将远处城墙方向传来的、隐隐约约却持续不断的呐喊声，清晰地送了进来！
那声音，如同闷雷滚动，虽然隔着距离，却依旧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愤怒与决绝！仔细听去，依稀可辨是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呼的同一个口号——
“打开城门！交出王爷！！！”
“打开城门！交出王爷！！！”
声音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寂静的夜空！与此同时，北城门方向，火光冲天，将那片天空映照得一片橘红，显然有大军集结，剑拔弩张！
铁木玄背对着江离，目光投向那片火光冲天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江离的心上：
“江兄，你听……你仔细听……”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依旧稳坐如山的江离，“那城外，火光冲天，喊杀震地的……可不是我北狄的儿郎。那是你们大楚的军队！是你那位……姓薛的副将，带着足足三万精锐，日夜不停地在我黑水城外叫阵！整日里喊着……打开城门，交出王爷！”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江离，双手一摊，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委屈和无奈的表情，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语调：
“所以啊！江兄！你跟我说要求饶？要我行个方便？这顺序……是不是完全反了啊？！！”
他几步冲回酒桌旁，却没有坐下，而是猛地俯下身，双手“啪”地一声撑在桌面上，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探过了桌子！他的脸，瞬间凑到了江离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江离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铁木玄瞳孔中跳动的烛火，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喷出的、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
这个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社交的范畴，充满了极强的压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与危险！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铁木玄死死地盯着江离那双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脸上那委屈的表情更加夸张，几乎扭曲，他用一种带着哭腔、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城外，是三万要救你出去的楚军，日夜不停地攻打我的城池！城内……是我北狄上下，从王庭到百姓，无数想要你项上人头的血海深仇！狼神追杀令高悬，黄金万两，千里草原，世袭侯爵！全城的人，都恨不得生啖你肉！江兄啊江兄……”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无尽的为难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疯狂：
“你告诉我……我……夹在中间……到底该怎么办呢？！”
话音落下，厢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呐喊声，和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酒肉的香气依旧弥漫，但气氛却已冰冷到了极点。
面对铁木玄这近乎贴面的逼问，江离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后退半分，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平静地回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了“为难”与“疯狂”的俊朗面孔。
沉默了片刻，江离缓缓抬起手，拿起了桌上的酒壶，动作优雅地为自己重新斟满了一杯“醉春风”。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端起酒杯，目光淡然地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用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语气，轻声反问道：
“那么，依殿下之见……接下来，该当如何？”
他的反应，平静得……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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