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这个由戴笠亲口赐予、代表着冰冷掌控与死亡威胁的代号，此刻从南造云子那涂着艳丽口红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玩味，在幽暗的卡座里轰然炸开。
明渊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侵入了森然的寒意。大脑有极其短暂的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暴露了？就这样，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军统内部有叛徒？还是……这根本就是戴笠设计的又一个险恶的圈套？
无数个念头如同暴风中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都是致命的。他必须稳住，必须在电光火石之间，找到最合理的应对。
他脸上瞬间切换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再到强自镇定的困惑，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被莫名其妙扣上可怕帽子的“纨绔少爷”。
“云子小姐，”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因受到侮辱而微微拔高的语调，“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无常’？这是什么意思？”他皱起眉头，目光直视南造云子，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南造云子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却带着毒药般的甜腻。她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仿佛在品味着明渊的“表演”。
“明渊少爷，这里没有外人，何必再演戏呢？”她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看似清澈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军统上海站，代号‘无常’，直属戴笠局长。多么威风，又多么……危险的称号啊。”
她不仅知道代号，连隶属关系都一清二楚！
明渊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愤怒的表情：“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云子小姐，我敬你是岩井公馆的客人，但你也不能如此信口开河，污人清白！什么军统，什么‘无常’，与我何干？！”
他猛地站起身，作势欲走，一副受了奇耻大辱，不愿与疯子多言的模样。这是以退为进，试探对方的底线和真实意图。
“哦？是吗？”南造云子并不阻拦，只是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那么，请问明渊少爷，三天前的子夜，你独自潜入杨树浦废弃水塔，用望远镜观察‘丸红商社’仓库，长达三十七分钟，所为何事？总不会是去欣赏雨夜的工业废墟吧？”
轰！
又是一记重锤！她连他亲自侦查的时间、地点、时长都了如指掌！这意味着，他当时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那种被无形之眼牢牢锁定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停在原地，背对着南造云子，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否认？在如此精准的细节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承认？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显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震惊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苍白的表情。他不再扮演纯粹的愤怒，而是开始注入真实的、属于一个“被迫卷入者”的惊惧。
“你……你们监视我？”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的后怕。
“对于值得关注的人和事，我们总是格外留心。”南造云子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吗？‘无常’先生，或者，你更希望我称呼你……明渊？”
明渊“挣扎”着，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了座位上，双手撑住额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我……我不知道什么‘无常’，”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是……是有人逼我的！他们抓到了我的把柄，威胁我，如果我不听他们的，就要……就要毁了我，毁了明家！”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胁迫、无力反抗的受害者，这是最能引起同情，也最能混淆视听的姿态。
南造云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玩味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的审视却更加锐利。【被动感知（极度压制，风险极高）......目标：南造云子......情绪：欣赏（表演？）60%，审视95%，算计90%，不确定30%......】
系统的反馈极其微弱且不稳定，南造云子的精神屏障厚重得可怕，但明渊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确定”。她并非完全相信，但也没有立刻否定。她在观察，在评估他这番说辞的可信度。
“逼你？”南造云子轻轻重复了一句，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谁能逼得了明家的二少爷，天皇陛下的旧友，‘藤原拓海’阁下呢？”
她再次抛出一个身份，像是在不断叠加筹码，压迫他的心理防线。
“旧友？”明渊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甚至嘲弄的笑容，“在那位陛下心中，我算什么旧友？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带有中国血统的符号罢了！至于明家……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话语中透出的无奈与悲凉，并非完全虚假，这与他之前刻意展示的“裂痕”人设吻合。
南造云子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所以，你就屈服了？成为了军统的‘无常’？”她追问道，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刃。
“我没有选择！”明渊激动地低吼，双手握拳，“他们……他们掌握了我和一些进步学生来往的证据，污蔑我通共！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假装答应他们，虚与委蛇！我传递给他们的一些情报，都是无关痛痒，甚至是经过篡改的！”他急切地“坦白”，试图将自己与军统进行切割，并将自己包装成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被迫合作者”。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在南造云子面前保住性命，甚至可能反向利用的解释。既承认了“无常”的身份（因为无法否认），又表明了“被迫”和“虚假合作”的立场。
卡座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爵士乐在远处缱绻流淌，与这里无声的心理攻防形成诡异对比。
南造云子久久地注视着明渊，仿佛要将他灵魂的每一道褶皱都审视清楚。明渊维持着那副惊惧、委屈又带着一丝不甘的复杂表情，承受着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终于，南造云子缓缓开口，语气莫测：“很有趣的说法。被迫的‘无常’……那么，告诉我，你真正想效忠的，是谁？是你口中那个‘不算什么’的明家？还是……那些所谓的‘进步’思想？”
这是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无论回答哪一个，都可能万劫不复。
明渊脸上露出了真实的迷茫与痛苦，这一次，几乎不需要太多表演。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混乱：“我……我不知道……我只想活下去，只想保护我的家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太复杂了，我看不清……”
他展现出的，不是一个坚定战士的形象，而是一个在时代洪流和多方碾压下，挣扎求存、内心充满矛盾与迷茫的年轻人。这种“真实”的脆弱，在某些时候，比完美的谎言更具说服力。
南造云子看着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她没有再逼问，而是轻轻拍了拍手。
侍者应声而入，端上来两杯新的、色泽琥珀的白兰地。
“不必如此紧张，明渊少爷，”南造云子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刚才那番刀光剑影的对话从未发生，“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重要的是，看清时势，做出……聪明的选择。”
她将一杯酒推到明渊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向他示意：“我很欣赏你的……坦诚和机智。或许，我们之间，可以有另一种……合作的方式。”
合作？明渊心中警铃大作。南造云子非但没有立刻处置他，反而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这比直接的威胁更加危险！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适当的困惑和警惕：“云子小姐的意思是？”
“很简单，”南造云子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目光迷离，“继续做你的‘无常’，甚至，可以更‘努力’一些，获取军统更多的信任。但是，你获取的每一份情报，都需要让我……先过目。”她微微一笑，补充道，“当然，我会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和……报酬。远比军统能给你的，更多。”
反间计！她是要他成为双面间谍之上的第三面——为特高课服务的“无常”！
明渊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但他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反而像是被巨大的诱惑和恐惧同时击中的赌徒，眼神闪烁着，嘴唇微微颤抖：“这……这太危险了……如果被军统发现……”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南造云子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况且，你觉得，你现在还有退路吗？我知道你的秘密，军统也知道你的‘把柄’。除了与我合作，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套住。
明渊“挣扎”了许久，最终，像是认命般，颤抖着手端起了那杯白兰地，却没有喝，只是死死地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声音干涩地说。
“可以，”南造云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优雅地站起身，“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会等你答复。”
她说完，不再看明渊，径直起身离开了卡座，那窈窕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帷幕之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风。
明渊独自坐在卡座里，手中那杯白兰地仿佛有千钧重。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
南造云子的出现，以及她提出的“合作”，彻底打乱了他的步调。他原本在军统和地下党之间维持的脆弱平衡，如今被强行塞入了一个更加危险、更加不可控的第三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家西餐厅的。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刀先生的车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危机四伏的命运。
南造云子的“合作”，是真心，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军统知道这次会面吗？戴笠究竟想干什么？
他该如何向“渔夫”汇报这惊天变故？组织会相信他吗？
而他自己，又该如何在这三方（甚至四方，包括那神秘的“看客”）的夹缝中，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思绪如同乱麻，找不到头绪。
就在他心神俱疲，拐向通往明公馆的最后一条僻静街道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在等他。
是汪曼秋。
她穿着素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呢大衣，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着明渊，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的平静。
明渊停下脚步，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刚刚经历了与南造云子的生死博弈，此刻再看到汪曼秋，那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显得如此肮脏与不堪。
“曼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汪曼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而是主动走上前几步，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她的目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难掩疲惫的脸上，轻声开口，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明渊，我看到你从那里出来。”她指了指西餐厅的方向，“和那个……日本女人一起。”
明渊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和南造云子从同一个地方出来！
还不等他解释，汪曼秋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心脏，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我不想再猜了，也不想再等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视着明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代号‘深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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