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造云子电话里的那两句通知，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箍，一左一右，死死地锁住了明渊的咽喉。一面是大哥明楼身陷囹圄，需要他“当面核实情况”——这无疑是藤田芳政和南造云子针对他，乃至整个明家的一次赤裸裸的施压与终极试探；另一面，则是将他推上“雷霆”计划（他注意到代号从内部讨论的模糊概念变成了具体的“雷霆”）前线协调官的位置，这看似重用，实则是将他放在火上烤，既要利用他的能力，也要在行动中彻底检验他的忠诚，更可能是在他与可能存在的“自己人”之间，划下一道鲜血淋漓的界限。
退一步，是大哥和明家的万丈深渊；进一步，是亲手将同志推向屠刀的道德炼狱。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选择。
他对着电话，用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属于“藤原拓海”的冷静语气回应：“嗨依。我即刻动身。”
放下电话，他缓缓站起身。窗外的天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走到衣架前，动作一丝不苟地穿上那件象征身份的顾问制服，仔细别好徽章，整理好衣领。镜子里的人，年轻，英俊，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眼神深邃如同暴风雨前最后平静的海面。
他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对沉默的紫檀木匣与镇纸，它们的温热依旧恒定，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什么。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出书房，步伐沉稳而坚定，仿佛不是走向审判与屠场，而是走向他注定要面对的战场。
明公馆外，南造云子派来的车早已等候。明诚为他拉开车门，在那短暂的交错瞬间，两人的目光有了一刹那的接触。明诚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无需言说的了然与决绝。明渊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子驶向特高课总部，那座灰色的魔窟在今晨的阳光下，更显肃杀阴沉。
会议设在总部地下最深层的绝密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推开，一股混合着烟草、汗液和冰冷权力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藤田芳政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如同石雕。他的左侧是特高课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更加阴鸷的南造云子。右侧则是76号的特务头子李士群，以及几名身着军服的日军宪兵队和驻军代表。
明渊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审视，有嫉妒，有期待，更有毫不掩饰的冰冷与怀疑。他无视这些视线，径直走到藤田芳政右手边预留的空位坐下，姿态从容，仿佛本就该属于这里。
“开始吧。”藤田芳政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下令。
一名参谋军官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上海及周边地区军事地图前。地图上，已经被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圆圈、箭头和代号。
“诸位，根据最高指令，旨在彻底肃清上海地区抗日抵抗力量的联合特别行动，代号——‘清道夫’，将于四十八小时后，凌晨四时整，准时展开！”军官的声音冰冷而高亢，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热。
“清道夫”……明渊在心中冷冷地重复着这个充满蔑视与杀意的代号。
军官开始详细介绍行动计划。庞大的情报网络在这一刻完成了最后的整合与确认，一个个明渊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代号被念出：地下党在闸北、浦东的多个秘密联络站、印刷所；军统在法租界边缘的数个安全屋、交通线；一些活跃的民间抗日团体据点；甚至包括几所大学里被怀疑的进步学生社团活动地点……范围之广，目标之细，力度之狠，远超明渊最坏的预估！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刺眼的标记上。有些地点，是他通过隐秘渠道试图“保”下来的，此刻赫然在列；有些地点，是他都不知道的组织隐秘据点，显然组织内部也出现了他未知的叛徒或泄密；更有些区域，被划定了“格杀勿论”的红圈，意味着一旦行动开始，那片区域将变成真正的人间地狱。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冰冷而刺痛。但他脸上，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清道夫”一样，冷静地审视着这张死亡地图，甚至……参与其中。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清道夫’行动将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同步突击，摧毁所有已确认的核心据点，抓捕或清除首要目标；第二阶段，分区清剿，拉网式排查，扫荡残余分子及可疑人员；第三阶段，巩固控制，建立长效监控机制，防止死灰复燃。”军官的汇报冷酷而高效。
藤田芳政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明渊身上：“藤原顾问，作为此次行动特高课方面的前线协调官，你的任务是，确保特高课、76号、宪兵及各作战单位之间的情报畅通与行动协同。有权临机决断，处理突发状况。同时，你对部分目标的社会背景较为熟悉，需协助进行最终的目标甄别与风险评估。”
这是将巨大的权力，也是沾满鲜血的屠刀，交到了他的手上。
“嗨依！属下明白，定不负课长重托！”明渊起身，肃然领命。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听不出任何情绪。
会议接着讨论了兵力部署、通讯密码、后勤保障等具体细节。明渊全程专注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看似为了提升行动效率的“技术性”问题，或是对某些目标的“潜在价值”和“抓捕难度”进行“客观”分析，试图在最后关头，为一些可能挽救的目标，争取一丝极其微弱的转圜余地。
然而，在藤田芳政和南造云子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下，他每一个字的斟酌，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任何的“偏向”，都可能被解读为可疑的信号。
最终，“清道夫”计划被全盘敲定。散会时，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嗜血兴奋与凝重肃杀的气氛。
众人陆续离开。藤田芳政在经过明渊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道：“明楼先生那边，76号会‘妥善’处理。希望你不要让帝国失望，藤原顾问。”
赤裸裸的威胁与交换。
明渊躬身：“请课长放心。”
当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南造云子时，南造云子缓缓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巨大的地图上，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缥缈：“真是……一幅宏伟的画卷，不是吗，藤原顾问？用鲜血与火焰，重塑秩序。”
她转过头，看向明渊，眼中闪烁着那熟悉的、危险的欣赏与探究：“我很期待，你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这将是证明你价值……与忠诚的最佳舞台。”
明渊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我会做好分内之事。”
南造云子嫣然一笑，不再多说，翩然离去。
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明渊一人。他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标注着无数死亡坐标的地图前，身影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暗涌，至此而终。
所有潜藏的激流、试探、阴谋与挣扎，
都已汇聚成眼前这张无可抗拒的、名为“清道夫”的死亡通知单。
狂澜，即将掀起。
一场席卷整个上海滩的血色风暴，
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地图上某个被红圈标注的、他曾试图暗中保护的地点。
冰冷的触感仿佛透过地图传来。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也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
冰冷，坚硬，不带一丝温度。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他不是观潮人，
他是弄潮儿。
在这毁灭的狂澜中，
他这枚“定海神针”，
究竟能否稳住阵脚，
于万丈波澜中，
为自己守护的一切，
争得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
从这一刻起，
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
比命运更残酷。
然而，就在他决意投身这场血色风暴之时，
怀中那沉寂的紫檀木匣，
毫无征兆地，
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
剧烈而灼热的悸动！
那悸动并非指向地图上的任何目标，
而是……直指他脚下，
这座特高课总部大楼的
更深处！
仿佛在那地底，
有什么东西，
与这木匣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正在……苏醒？！
（第90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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