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如同指缝间流沙，无情地消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丝冰冷的鱼肚白，宣告着黎明的迫近，也预示着“归鸟”行动那张开的黑色羽翼，即将覆盖整个华东的天空。明渊在办公室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眼中布满了血丝，太阳穴如同被铁箍紧紧勒住般胀痛。那无解的难题，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当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照亮他面前那张涂改得面目全非的草稿纸时，一个经过无数次推演、权衡了所有已知变量和未知风险的最终方案，终于在他脑海中艰难地成型。
“惨胜”之路，是唯一的选择。但这条路，不能等到所有细节都清晰、所有条件都具备时才走。必须在“归鸟”的利爪真正落下之前，先为组织抢下一线生机！而他自己，则必须留在风暴眼中，继续那场更加凶险的、与魔鬼共舞的表演。
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发出预警。不是那种含糊其辞的提醒，而是最高级别的、足以引发组织整体应急机制剧烈反应的绝对警报！
他不再犹豫。
走进密室，启动那套代表“深海”线与“渔夫”黎国权单线联系的、最高紧急状态的声波密码发射装置。这套设备极其精密，也极其耗能，每次使用后都需要长时间冷却和维护，非生死存亡关头绝不启用。此刻，密室内回荡着设备预热时发出的、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明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因疲惫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他将意念集中在即将发送的信息上，每一个字，每一个编码，都关乎着无数同志的生死存亡。
他没有提及“归鸟”这个代号，也没有透露任何从特高课内部获取的具体行动细节——那太危险，任何指向性过于明确的信息，都可能成为敌人反向追查、锁定他“藤原”身份的线索。他必须将自己隐藏在模糊与战略判断的背后。
他采用了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只有“渔夫”黎国权才能完全理解的预警语言。
二
手指落下，通过特定的压力感应板，将加密后的意念转化为一系列极其复杂、频率不断跳变的声波震动，沿着埋藏在城市地底深处的、绝对隐秘的线路，传向未知的远方。
信息的核心内容，凝练而沉重：
“渔夫，影，急电。”
“风暴眼已凝聚于华东，非寻常气旋，乃灭顶之灾。覆盖沪、宁、杭及周边，目标为我党及友党地下中枢、血脉、筋骨。敌网已张，罗雀以待，发动在即，迟则无及。”
他用“风暴眼”暗示行动的核心策划地（上海特高课及更高层），“灭顶之灾”形容其破坏力，“中枢”指领导机关，“血脉”指交通联络线，“筋骨”指骨干人员和电台网络。这些隐喻，足以让经验丰富的“渔夫”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和范围。
紧接着，他发出了最核心的行动建议，这也是他思考一夜后，认为在目前情况下，能够最大程度保存组织元气的、最残酷也最必要的指令：
“建议：即刻起，启动‘绝对静默’预案。非必要通讯，一律切断。所有已知、疑似暴露或存在关联风险之据点、人员，不惜代价，立即向预定安全区域转移，尤以掌握核心机密、肩负领导职责之同志为优先！”
“绝对静默”，意味着整个华东地下网络将进入一种近乎“假死”的状态，除了最核心的、无法中断的链条，其余所有活动近乎停止。这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和混乱，许多正在进行的工作将被迫中断，许多外围同志可能会暂时失去联系。但这是应对这种拉网式清剿的唯一办法！只有让大部分“鸟儿”提前离巢、隐藏起来，才能避免被一网打尽！
“文件、密码本，能转移则转移，不能则彻底销毁，片纸不留。”
他特别强调了文件和密码本。这些是比人员更致命的证据，一旦落入敌手，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灾难性的。
“此非建议，乃泣血之告。牺牲不可避免，然存续高于一切。望断臂求生，保火种不灭。”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知道，这份预警一旦被接收和执行，将意味着许多来不及转移的据点被放弃，许多可能已经暴露的同志将被牺牲，许多经营多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这是壮士断腕，是壁虎断尾，是无比痛苦却必须做出的抉择。他恳请组织，以保存核心火种为最高优先级，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信息发送完毕，发射装置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指示灯迅速黯淡下去，进入了强制冷却状态。明渊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刚刚那短短几分钟的通讯，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三
预警已经发出。他能做的，已经做了第一步。
但他知道，这远远不够。“绝对静默”和紧急转移，只能应对一般的危险。面对“归鸟”这种级别的、动用了大数据分析和内线渗透的精准打击，仅仅“躲起来”是不够的。敌人有能力把你从隐藏处挖出来。
他必须为组织的核心力量，争取到更具体的、更关键的逃生窗口。
而这，就需要他留在“藤原”的位置上，进行下一步，也是更危险的操作——引导。
他需要像一个最高明的导演，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帮助”日军将“归鸟”行动的主要攻击方向，引导向那些可以牺牲的目标，或者我方已经预设的“陷阱”区域。同时，他需要在行动发起的最后关头，为我方核心人员的最终撤离，创造出那短暂却至关重要的时间差。
这需要他对“归鸟”行动的时间表、兵力部署、首要目标序列有更精确的了解。
他想到了明晚的“栖园之约”。司徒晦，那个神秘的“清晏门”代表，他手中是否掌握着相关的信息？那块新获得的、可能与“归鸟”加密核心有关的金属碎片，是否能成为一个交换情报的筹码？
风险极高。“清晏门”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与司徒晦接触，本身就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获取破局的关键信息。
此外，他还需要设法影响藤田芳政。他不能直接反对“归鸟”行动，但他可以以“维持稳定”、“避免打草惊蛇”、“最大化利用行动成果”等理由，提出一些“优化”行动方案的建议，比如先打击哪些“次要”目标以迷惑敌人，或者在某些区域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以吸引对方救援力量……这些看似为帝国利益考量的建议，或许能在无形中，改变“归鸟”行动的最终落点，为我方核心力量的转移创造缝隙。
这是一场走在钢丝上的舞蹈，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四
密室内的空气混浊而沉重。明渊缓缓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高度的精神紧张和体力透支，让他的身体发出了警报。
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块高能量的压缩饼干，喝光了杯子里早已冷透的清水。现在，他还不能倒下。
走出密室，回到办公室。晨曦的光芒已经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无数潜伏在阴影中的同志而言，这或许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他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起草一份给藤田芳政的“工作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关于近期上海经济秩序可能出现波动的分析及应对建议，其中隐晦地提及了“某些潜在的大规模治安行动”可能对市场信心和物资流通造成的负面影响，并“建议”此类行动若需开展，应注重“精准性”和“后续安抚”，避免“全面波及，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这是一份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的文件。它既展现了他“藤原顾问”的尽职尽责，也为后续他可能提出的、关于“归鸟”行动具体执行方式的“建议”，埋下了一个合乎逻辑的伏笔。
写完报告，他按下呼叫铃，让秘书佐藤进来取走文件，并吩咐道：“准备车，上午我要去特高课面见藤田长官，亲自汇报一些情况。”
他需要主动出击，在藤田芳政面前强化自己“忠诚且富有远见”的形象，为接下来的艰难博弈，积累更多的信任资本。
佐藤领命而去。
明渊再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他的目光坚定而冰冷，仿佛已经穿过了眼前的繁华，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洗礼。
预警已发出，火种能否保全，尚未可知。
而他自己，这条游走于三面之间的孤影，即将踏入风暴的最中心，去践行那“惨胜”的诺言。
（第264章 《“影”的预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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