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渡口边，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那肥胖军官喉咙里，发出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的“咯……咯咯……”声。
他能清晰感觉到，抓住自己手腕的那五根手指，根本不是肉长的！
是五根烧红的铁条，正带着一股烤肉的焦糊气，一寸寸收紧！
骨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一股尿骚味传来，这位楚军军官，竟被这地狱般的眼神，吓得当场失禁！
他想喊叫，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棉花堵死！他从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逃兵”眼中，看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不是愤怒，不是凶狠。
那是一种纯粹的、视万物为刍狗的、冰冷的杀意！
他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会被这只手，像拧断一根干枯的树枝般，轻易拧断！
“哗啦！”
周围的楚国士卒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举起长戈，却又不敢上前，只是徒劳地围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圈子。
周平等人也瞬间拔出藏在身上的兵刃，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铁血煞气，轰然迸发， 竟逼得那群楚军“噔噔噔”倒退了三步！
一场血腥的火并，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退下！”
李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不是对楚军说的，而是对自己身后的周平等人说的。
“将军？！”周平等人睚眦欲裂。这口恶气如何能忍！
“把剑，收起来。”李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平胸膛剧烈起伏，牙槽都快咬碎了，最终还是“噌”的一声，将剑插回鞘中。
对峙的压力，瞬间减轻。
李赫这才像丢一块发臭的垃圾一样，松开了手。
“噗通！”
那肥胖军官如蒙大赦，一屁股瘫坐在地，连滚带爬地退回队伍里，捂着自己那只紫黑的手腕， 大口喘气，眼神怨毒又后怕。
“你……你们……你们想造反吗！”他色厉内荏地尖叫。
李赫没有理会这条狂吠的丧家犬。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烂的衣衫，然后，对着那军官，以及他身后所有楚军士卒，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我名吴起。”
“自魏国而来，求见楚王。”
吴起！
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
整个渡口，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那些哭泣的流民，都停止了动作， 用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这个身材并不高大，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男人。
而那些楚国士卒，则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吴起？哪个吴起？
那肥胖军官愣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夸张到扭曲的语调，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吴起？！你说你是那个在西河，把秦国人打得屁滚尿流的吴起？！”
他指着李赫，笑得前仰后合，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就凭你？一个连过河钱都拿不出来的丧家之犬？”
“兄弟们！你们听到了吗？ 他说他是吴起！哈哈哈哈！”
周围的楚军士卒，也跟着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充满了轻蔑和侮辱，撕裂了整个渡口！
“放肆！！”
李赫身后的亲卫们，气得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握着刀柄的手，骨节“咔咔”作响！
他们可以忍受饥饿，可以忍受追杀，但他们不能忍受，自己心目中的军神，被这群猪狗不如的人渣如此羞辱！
“住手。”
李赫的声音，像一盆万年玄冰，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怒火。
他看着眼前这群丑态百出的楚军，心中最后的一丝波澜，也消失了。
他彻底明白了。
跟一群烂泥，是讲不通道理的。
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他的人，在震耳欲聋的嘲笑声中，默默离开了渡口。
“滚吧！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没钱，就死在河边喂鱼吧！哈哈哈哈！”
……
当天夜里。
他们用身上最后几件完整的贴身衣物，从一个同样是逃难的渔夫手里，换来了一条四处漏水、 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旧渔船。
在冰冷的河风中，他们用头盔，疯狂地往外舀着冰冷刺骨的河水，终于在天亮前，渡过了那条隔绝了生与死的汉水。
踏上楚国土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活下来了。
可未来，在哪里？
接下来的路程，是一场对意志力的终极考验。
他们见识了楚国的腐朽。
官道失修，驿站荒废，田地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
村落里，只有麻木的老弱妇孺，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死人般的眼神，看着他们这些路过的人。
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是凝滞的，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和腐烂的霉味。
这与他们在魏国时，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魏国虽是死敌，但那是一个强大的、有秩序的、正在疯狂向上的国家！
而楚国，就像一个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被蛀虫啃噬一空的巨人！
它庞大，却虚弱！
它活着，却像已经死去！
终于，在离开渡口的第七天，一座巨大城市的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郢都！
楚国的国都！
那城墙，高大而雄伟，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气势磅礴！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只要进了城，见到楚王， 一切，就都有了希望！
可当他们走到城门下时，那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被一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
城门口，比渡口，更加混乱！
这里，根本不像是一座都城的门户！而是一个公开的、合法的、人间炼狱！
长长的队伍排出几里地远，想要进城的商旅、百姓，全被堵在外面。
一群群顶盔贯甲的城门卫，正慢悠悠地、挨个地盘查、勒索！
一袋粮食，要抽走三成！一车布匹，要留下一匹！没有东西的，就直接搜身，连最后一个铜板都要被搜刮干净！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混合着旁边臭水沟的恶臭，直冲云霄！
李赫一行人，默默地排在队尾，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境况比乞丐还凄惨。
“站住！干什么的？”
轮到他们时， 一名看上去是队率的城门卫，用戈柄，不耐烦地拦住了他们。
“逃难的。”李赫平静地回答。
“逃难的？”那队率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城里可不养闲人！入城税，交了吗？”
“我们没有钱。”
“没钱？”队率冷笑一声，指了指旁边那条臭气熏天的水沟，“没钱，就滚到那边待着去！别在这里碍事！”
周平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从渡口，到郢都。
一路的憋屈，一路的羞辱！
够了！他妈的，真的够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对着那队率，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爆吼道：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站在你面前的，是魏国上将军，吴起！”
“我等奉将军之命，前来投奔楚国，求见大王！尔等竟敢如此怠慢！！”
这一声怒吼，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压过了城门口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那名队率，也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衣衫褴褛，但气势逼人的汉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始终沉默不语、 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气度的男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可这丝惊疑，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油腻的贪婪所取代！
吴起？
这个名字，他听过。那可是个天大的大人物！
一个大人物，就算再落魄，身上也总该有点值钱的东西吧？
“哦——”他拉长了语调，脸上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谄媚，让人看了直犯恶心。
“原来是吴起将军，失敬， 失敬。”
他嘴上说着失敬，身体却像一根钉子，死死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既然是吴起将军，那想必，是带着给大王的‘见面礼’来的吧？”
他搓了搓手指，意图再明显不过。
“按照规矩，凡是别国来的贵人，都要先在我们这里，登记一下所带的‘礼单’。这也是为了将军您好，免得路上……有什么遗失， 对不对啊？”
无耻！彻头彻尾的无耻！
李赫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千里奔逃，躲过了魏武卒的追杀，躲过了乐舒的算计。
没想到，最后，却要被堵在楚国的国都门外。
被一群连兵器都握不稳的、只知道敲骨吸髓的蠹虫，拦住去路。
“我们，没有礼物。”李赫的声音，冷了下来。
“没有？”那队率的脸，也瞬间沉了下去，“吴起将军，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楚国，还是看不起我们大王？”
“我最后说一遍。”李赫的耐心，已经耗尽。
“让开。”
“呵。”队率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长戈，往地上一顿！
“今天，你要是拿不出点‘诚意’来，这郢都的城门，你休想踏进半步！”
他身后，几十名城门卫，也“哗啦”一声，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远处，血色的残阳，正在缓缓落下。
“嘎吱——嘎吱——”
巨大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声响中，开始缓缓关闭。
冰冷的阴影，一点点地，从城墙上蔓延下来，将吴起和他身后那些精疲力竭的亲卫，彻底吞没。
郢都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紧紧地闭合了。
仿佛，也关上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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