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令狐蕃离的话来说，涂山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清冽的微甜。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柔曼的轻纱，缠绕在涂山南书房外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园里。露珠则凝结在娇嫩的花瓣和翠绿的叶尖上，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的芬芳，混合着月季、茉莉以及一些不知名花草的幽香，沁人心脾。
涂山城在晨光中渐渐苏醒，隐约传来市集的喧嚣，但这片仔东书房里的花园却像一处被遗忘的静谧港湾。
令狐蕃离抱着厚厚一摞文书，踏着沾湿露水的青石小径走来。他今日依旧穿着简朴的深色劲装，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才偶尔泄露出远超十一岁少年的思虑。
步入里面，他习惯性地扫视着花园的布局，目光掠过那些错落有致的花木，心中却翻涌着一件莫大的担忧。
昨日洛姝向他请辞，说父母的祭日将近，希望可以在家休息几天祭拜父母。他同意了，但是随后桓城玉便提醒他，洛姝的父母在千寻城，实际上也是有墓碑所在的，只是洛姝在来到涂山后，便再没有去过。
桓城玉还提议，倘若可以安排洛姝前往祭拜，他们不妨也轻车简从，亲身去探查一下如今沧盐州治下的百姓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
此行尚在计划中，但是他深知前路艰险，荆棘密布。但每一次看到涂山在容容治理下呈现的安宁一角，就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这份安宁，不该只是涂山的特权。
‘道盟治下，不知又有多少城邑如千寻城般，在世家倾轧中凋敝？洛姝父母那样的悲剧，并非孤例。’
他心中默念，桓城玉制定的沧盐州之行计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此行风险极大，但势在必行。闭目塞听，如何能定鼎天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花园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容容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前。她今日难得卸下了象征身份的精美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浅青窄袖襦裙，一头如瀑的青丝随意挽起，斜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
晨光勾勒着她纤细专注的背影，少了几分平日执掌涂山事务时的威严与精算，倒多了几分邻家少女侍弄花草的恬淡与温柔。她纤细的手指正灵巧地拨弄着花枝，小心翼翼地系着一根支撑用的细绳，口中还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曲调婉转，融入这清晨的花香鸟语之中。
令狐蕃离在几步外停下，静静地看着。紧绷的心弦，因这意外的宁静画面而微微松弛。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开口时，声音也放柔了许多：“三当家今日好兴致。”
容容动作未停，仿佛早已知晓他的到来，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慵懒笑意，头也未回：“蕃离来了，你走路怎么跟猫儿似的？过来，帮我扶一下这根枝子，它总不肯听话。”
令狐蕃离依言上前，将文书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凳上，在她身旁蹲下。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他伸出手，稳稳地托住那根有些倾斜的、缀满了粉色花朵的月季枝条。
容容的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细绳，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微凉触感。
“近几日处理的卷宗，我都复核整理好了。”令狐蕃离侧过头，看着容容专注的侧脸，开始汇报，“涂山北地商税调整的方案，各方代表已无异议，昨日已正式行文落实。边境巡逻的轮换与增派，按上次会议意思，额外增加了三队精锐，重点布防在盗猎者活跃的西北段。”
“嗯，做得很好。”容容满意地点点头，系好最后一个结，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带着露珠的月季花苞，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
“就像这株‘醉芙蓉’，前些日子被风雨打歪了腰，费了些心思扶正、支撑，如今总算稳稳当当地立住了，花苞也蓄势待发。”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令狐蕃离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株芙蓉果然枝干挺拔，生机盎然。他心中微动，容容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他不由莞尔，带着一丝少年人难得的促狭：“三当家这是在夸花呢，还是在夸人？”
容容这才转过头，眯起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的狐狸眼，细长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头顶的狐耳也俏皮地轻轻抖动了一下，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你猜？”
两人目光交汇，清晨的花园里，一时间只闻鸟鸣啾啾，花香浮动。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在静谧中流淌，冲淡了政务的繁重，也暂时搁置了那沉甸甸的天下志。在这片刻的闲暇里，他们是共同打理“花园”的伙伴。
然而这难得的静谧并未持续太久，一串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东方月初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喊声打破了花园的宁静：“蕃离哥！容容姐！快看快看，我带谁来啦！”
令狐蕃离和容容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东方月初像一阵风似的冲进花园，身后还略显紧张地跟着一个身影——正是叶听池。东方月初满脸兴奋，一只手还紧紧拽着叶听池的衣袖，生怕他跑了似的。
叶听池今日显然经过了精心装扮。他穿着一件崭新的靛青色细布长衫，衣料虽非名贵，但质地柔软舒适，剪裁合体，衣襟和下摆处用同色丝线绣着雅致的竹叶暗纹，低调却不失雅致。
这颜色极衬他略显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不再似往日那般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只是他似乎还不习惯这身新衣带来的关注，微微低着头，双手有些无措地绞着宽大的袖口，长长的睫毛垂着，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听池？”
令狐蕃离站起身，目光温和地上下打量着他，带着一丝询问看向东方月初，“这衣服……”
“怎么样？我挑的！”
东方月初立刻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邀功似的拍了拍胸脯，“蕃离哥你不是交代我要给听池置办几件体面又舒适的衣裳嘛！我可是跑了好几家铺子，一眼就相中这颜色了！清雅又稳重，衬他吧？”他得意洋洋，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
容容也笑着起身，绕着叶听池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带着专业的审视，随即赞许地点点头：“嗯，月初眼光确实不错。料子选得好，透气又柔软，正适合听池休养穿着。这靛青色也挑得妙，沉稳内敛，不张扬，很合听池的气质。”
她的评价中肯而温和，带着长辈般的关怀。
叶听池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下令狐蕃离，又迅速垂下，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多谢……月初哥哥费心破费了。”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
东方月初大咧咧地一摆手，胳膊自然地搭上叶听池略显单薄的肩膀，“你可是蕃离哥看带在身边的人，那就也是我东方月初的兄弟！给兄弟买件衣服，天经地义！”
令狐蕃离看着东方月初那副自来熟又豪爽的模样，再看看叶听池在他臂弯下略显僵硬却并未躲闪的样子，不禁失笑，伸手揉了揉东方月初那一头标志性的乱发，拨动一下那条呆毛：
“你这小子，倒是越来越会替我做人情了。”
说话时，容容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近中天，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她眼波流转，忽然提议道：
“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忙了一早上，也该犒劳下五脏庙。听说城南新开了家‘醉仙居’，做的是地道的沧盐州风味，口碑甚好。不如我们去尝尝鲜？就当是……庆祝听池换了新装？”
她笑意盈盈，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好啊好啊！我早就听说那家的水晶肴肉和松鼠鳜鱼是一绝！正馋着呢！”
东方月初第一个欢呼雀跃，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叶听池就要走，“走走走听池，我们先去占个好位子！”
叶听池下意识地看向令狐蕃离，带着一丝询问。令狐蕃离对上他清亮的眸子，温和地点点头：“去吧，多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
得到首肯，叶听池才顺从地被东方月初拉走了，脸上似乎也轻松了些许。
醉仙居二楼临窗的雅间，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涂山城南热闹的街景。菜肴陆续上桌，香气四溢。待吃得差不多了，容容端起手边的清茶，优雅地撇了撇浮沫，对吃得正欢的东方月初和安静小口喝汤的叶听池说道：
“月初，你带听池去楼下看看，再点几样新奇的茶点上来。我记得听池喜欢甜糯些的，你知道我的口味。”
东方月初嘴里还塞着半块糕点，闻言立刻会意，笑嘻嘻地应道：“明白！包在我身上！听池，走，咱们去挑好吃的！”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叶听池，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容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令狐蕃离，那温和的笑意里多了几分认真：“蕃离，”
她声音放低了些，“我无意间听到些风声……你和桓城玉，在计划去沧盐州？千寻城？”
令狐蕃离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嗯。洛姝父母的祭日快到了，她想去千寻城祭拜。这是为人子女的心意，我理应陪同。况且………”
他放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流，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也想去亲眼看看，道盟世家治下，特别是那些边陲州郡，百姓究竟过得如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决策，需要亲眼所见才能下定论。”
容容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狐狸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关怀和担心：“沧盐州在金人凤死后，混乱不止，如今也只是表明上成了王权家的势力范围，但是实际上，各方的渗透……..”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如果可以，不妨再等等？等你根基更稳，羽翼更丰。有些路，不必急于一时。”
令狐蕃离感受到了容容话语中深切的关心，心头微暖。他笑了笑，笑容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容容不也是一样？明明可以坐享涂山富庶安宁，却总是夙兴夜寐，为涂山上下殚精竭虑。”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是否等待的问题，但那份决心已不言而喻。
容容轻轻摇了摇头，知道劝不住他。她话锋忽然一转，像是闲聊般问道：“说起来，上次你整理红线仙材料，向我提出的涂山可以要求有续缘任务在身的妖王，大妖王来到涂山城苦情巨树旁居住并负责守卫的提案，姐姐已经答应了。”
说到这里，容容对着令狐蕃离一笑，“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是怎么长得，居然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令狐蕃离听见容容和他说话，便抬起头来谦虚道，“幸运而已。涂山的防卫原本就还需要加强。我只是在整理红线仙材料的时候，正巧感觉不能让这帮妖王闲着等着罢了……”
容容见他谦虚，便提起茶壶给他添了点茶水，转而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的从容：“如果此行沧盐州非去不可……记得带上澜郗。”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带上澜郗？可是他如今在暗月守卫中……..”
令狐蕃离闻言，下意识的就想给容容解释并不用带上熊澜郗。但是看见容容的投来的眼神，信任终究让他又把话吞了下去。
容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窗外楼下正在认真挑选点心的东方月初和叶听池，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日头偏西，四人踏上了归途。东方月初依旧精力充沛，拉着叶听池走在前面，兴奋地比划着说着街上的见闻趣事。叶听池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靛青色的衣衫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他的脸色在阳光下似乎也红润了一些。
令狐蕃离和容容并肩走在后面，夕阳的金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青石路上交叠。涂山城华灯初上的轮廓在不远处显现，安宁而祥和。
“容容。”令狐蕃离忽然开口，声音在傍晚的微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容容侧过头，夕阳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谢谢。”令狐蕃离目视前方，语气诚挚。
容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明知故问：“谢我什么？是谢我夸你花养得好？还是谢我请你们吃这顿饭？”
令狐蕃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心照不宣的弧度。他抬头，望向涂山城那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目光深邃而坚定。
有些关怀，无声胜有声；有些谋划，深藏于心，不必言明。他知道，容容为他所做的，远不止眼前所见。这份情谊与支持，如同这暮色中的涂山城墙，坚实而厚重。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峦之后，涂山的灯火如同地上的星辰，渐次点亮。属于他们的路，还很长。
………………..
“对了，蕃离，临行前，记得再来找我一次。”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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