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蕃离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反问，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王权霸业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旧伤疤。
淮竹……那个名字，连同那段混着淮水竹香、无尽悔恨与彻骨悲凉的记忆，瞬间将他吞没。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倚窗凝眉、眸中带着化不开忧思的倩影，看到了她偶尔翻阅家中传来的、关于神火山庄及沧盐州事务简报时，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大堂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王权霸业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虬结，显示出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
怎么敢，你怎么敢提她？
然而，多年的身居高位与心墙高筑，让他习惯性地竖起了防御的尖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固执：
“巧舌如簧！即便如此，你与涂山妖族私通往来，立身不正，此乃大忌！此一点，你便无可辩驳！”
令狐蕃离看着眼前这位曾经英雄了得、如今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的老人，心中并无得意，反而涌起一股深沉的悲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霸业家主，您……也陷入了‘从来如此，便对吗’的窠臼了么？”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燃尽这满室的昏暗与陈腐：
“试问这天底下的人与妖，难道从开天辟地之初，便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你高我低，而不能……同存于这片青天之下，享有同等生存、同等尊重的权利吗？”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悲天悯人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
“一切都以千百年前的旧账、旧仇为基础，在此之上，不断地压迫、残杀，制造出新仇新恨！人以妖为奴仆驱使，妖以人为血食修炼！今日我视你为可随意打杀的牲畜，明日你视我为提升修为的丹药！今日我囚你子女，明日你屠我村落！这血海深仇，这无尽的杀戮循环，何时才能是一个尽头？！又怎么可能有尽头？！”
他目光如电，扫向阴影中的王权霸业，问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直指世家阴暗面的问题：
“再者，敢问霸业家主，在这偌大的王权山庄之内，在这标榜斩妖除魔、护卫人族的道盟核心之地，私下里，又有多少位高权重者，暗中圈养、驱使着妖族作为奴仆、坐骑，甚至是……玩物呢？！”
“！！！”
王权霸业瞳孔骤缩，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无法否认，也无力反驳。
这确实是道盟内部，尤其是各大世家中心照不宣的、肮脏却又普遍存在的现实！严苛的律条只针对底层和敌人，却从不妨碍权贵们享受妖族带来的便利与“乐趣”。
而且不仅是权贵，哪怕是他的弟子，风庭云，私下不也养了一只小蜘蛛，供传信所用吗？
看着王权霸业哑口无言的样子，令狐蕃离知道，最后的壁垒已经出现了裂痕。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抛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那个在当世看来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理想：
“所以，想要彻底终结这延续了千百年、浸透了无数鲜血的仇恨循环，唯一的办法，绝非是永无止境的杀戮与镇压！”
“而是——打破这非黑即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壁垒！”
“实现……人！妖！同！权！”
“轰！”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九天惊雷，接连劈在王权霸业的心头，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心神俱荡！他猛地从座位上挺直了身躯，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人妖同权？这……这简直是疯了！这不仅仅是挑战道盟的根基，这是在挑战整个世间运行了千万年的法则！
然而，随着令狐蕃离后续冷静而清晰的阐述，关于如何逐步打破隔阂、建立沟通、订立契约、共立法度……一幅看似异想天开却又逻辑严密、步步为营的宏大蓝图，在王权霸业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
他听着，心中的震惊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尝试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令狐蕃离，该如何去推行这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但每一次推演，最终都指向了尸山血海，指向了举世为敌，指向了注定充满背叛与牺牲的荆棘之路。
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光是想象那无尽的阻力与惨烈的代价，就让他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怯懦。
就在这自我审视的彷徨中，他抬眼，再次看向逆光而立的令狐蕃离。那年轻的面容上，是无比的坚定与从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近乎殉道者般的炽热光芒。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那个同样不畏艰险、坚信手中之剑能开辟新天的自己，正站在对面，用失望而锐利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说：
‘王权霸业，你老了。你变得……懦弱了。’
王权霸业猛地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他无地自容的幻象。他无意识地将心中最大的恐惧喃喃出口，声音干涩而沙哑：
“你走的这条路……是要推翻现有的一切，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他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令狐蕃离，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的、不忍的质问：
“你难道就不怕吗？不怕与你同行的人，因为踏上这条不归路而一个个死去？不怕你自己最终也倒在半途，尸骨无存？不怕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理想，最终都化为历史的尘埃，一切成空？”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难道……就不怕再也见不到，你心中所爱之人吗？”
听到最后一问，令狐蕃离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挣扎与决断。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撼不动分毫的力量：
“为了心中所求之道，我不会怕。”
“为了天下苍生能有一线挣脱这血仇循环的希望……我，不能怕。”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主堂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王权家无上权威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以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破碎的木屑纷飞，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驱散了堂内积郁的昏暗！
光影交错处，东方月初的身影赫然矗立！
他发丝略显凌乱，衣袍上沾染着尘土，呼吸有些急促，周身还隐隐缭绕着未曾完全散去的纯质阳炎的炽热气息，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冲突。他手中紧握着的，是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剑指。
门外，是同样气息不稳、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血迹的风庭云，以及一脸惊惶、显然未能拦住东方月初的王权无双。
更远处，脚步声杂乱，许多听到动静的王权家弟子正在迅速赶来。
东方月初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第一时间锁定了站在堂中央、看似无恙的令狐蕃离。见到他安然，他紧绷的面色才略微缓和下来，但眼神中的警惕与怒意并未消散。他与令狐蕃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意已在瞬间沟通。
随即，东方月初转向高座上的王权霸业，语气生硬，不再有任何客套，直接讨要：
“王权家主！我等叨扰已久，不便再留！还请将沧盐州的印绶交还！我们即刻便走！”
这几乎是撕破脸的举动，让门外的王权家弟子们一片哗然，纷纷怒视东方月初，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达到顶点。
王权霸业坐在阴影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代表着沧盐州合法管辖权的印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看着门口那个在阳光下桀骜不驯、锐气逼人的东方月初，又看了看身旁那个沉静如水、目光却坚定如铁的令狐蕃离。
年轻的身影，无畏的眼神，坚定的理想……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个同样年轻、同样充满朝气、同样想要改变世界的自己，以及那个总是带着淡淡忧思、却同样心怀苍生的倩影，缓缓重叠。
逝去的淮竹，失落的剑心，还有这看似稳固实则僵死腐朽的家族与道盟……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个主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权霸业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松开了紧握印绶的手。他没有看东方月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脸色苍白的风庭云，声音低沉而疲惫：
“庭云……拿去。”
“师父………!
风庭云愣了一下，似乎是还想争辩什么，但是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那宽大的座椅扶手上，取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印绶。她走到东方月初面前，不情不愿的递了过去。
东方月初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接过，看也未看，反手便递给了身边的令狐蕃离。这个细微的动作，清晰地表明了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令狐蕃离平静地接过印绶，妥善收起。
就在两人准备转身离去之时，令狐蕃离忽然停下脚步，解下了腰间悬挂着的一柄样式古朴、并无太多装饰的长剑。他双手托剑，对着王权霸业的方向，朗声道：
“今日仓促离去，不及与富贵公子当面道别。此剑，乃晚辈偶然所得，虽非神兵，亦是一番心意。烦请霸业家主，代为转交。”
说罢，他手中蓄力，用力一推，那柄长剑顿时斜飞而出，狠狠撞入了一旁的柱体里，巍然不动。
王权霸业看着他，眉头一皱。
狂傲的小子。
然而令狐蕃离却不以为意。
然后，他不再多言，与东方月初对视一眼，两人并肩，在众多王权家弟子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迎着门外涌入的阳光，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他们的背影，决绝而挺拔，仿佛要踏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天地。
王权霸业怔怔地看着那柄被留在地上的长剑，又望向那两道消失在刺目光晕中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预感——
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由这两个年轻人亲手掀起的、席卷一切的巨大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以及他过去一直想要逃离，如今却又无力挣扎的旧时代，似乎已经看到了落幕的序曲。
……………….
不知过去多久。
点起了一盏暗烛的王权家正堂里，王权霸业一个人对着孤盏的幽光，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身影，悄悄地走进来，在他身后不远：“叔父。”
“无双啊，你来了。”
听到身后的声音，王权霸业应了一声。
“那两个小子，怎么样了？”
“回叔父，”王权无双躬身行礼，“嗯…….东方月初和令狐蕃离，已经启程回沧盐州了。似乎是有什么变化，他们回去的很急。……..叔父，今日的事情，师兄弟们都在讨论，您看，是不是…….”
“嗯。”王权霸业沉默了一会，“就按照你想的去做吧，无双。”
说着，王权霸业忽然又转过身来，背着昏暗的烛光。
“无双，今日你也在外面。对于令狐蕃离的话，你怎么想？”
王权无双一听这话，顿时冷汗直流。莫非叔父是要追责他偷听之过？可是，令狐蕃离的言论实在惊俗骇世，他也只是…….
咬了咬牙，王权无双最后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叔父，无双以为，令狐蕃离所言并非……….”
“好了。”
然而，王权霸业却直接打断了他。
一块印绶被突然的扔进了王权无双的怀里。
“无双，即日起，命你为北定州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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