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黄大海那如同破牛皮风箱般，嘶哑、沉重的喘息声。
他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碎石都在呻吟。
肩膀上传来的，不是一百六十斤，而是一座山，一座能把他活活压垮的大山。
张虎的身体，加上两块石砖，总共二百二十斤的重量，全部压在他一个人的骨架上。
汗水早就流干了，现在从毛孔里渗出来的，仿佛是血。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扭曲。
山风吹过，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火烧火燎的痛。
“二柱……放我下来……”背上的张虎，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你……你快走……别管我……”
黄大海没有回答。
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路边，不断有被淘汰的人，像一条条死鱼般瘫在地上，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嘲讽和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疯子！
这是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监察兵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组合。
两个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树林里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黄大海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他用尽全力稳住身形，不让自己倒下。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监察兵，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以为，自己要被淘汰了。
其中一个监察兵，看了看他背上的张虎，又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石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继续走。”
冰冷的两个字，却像是天籁之音。
黄大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规矩是，石砖不能丢。
他没丢。
他甚至还多背了一块。
规矩是，天黑前要到终点。
现在，天还没黑。
他没有违反任何一条规矩！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他脚底涌起。
“吼！”
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绕过两个监察兵，再次迈开了沉重如铁的脚步。
……
山顶的终点，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石秀抱着朴刀，面沉如水，像一尊石雕。
他的脚下，是那面巨大的铜鼓。身边，是已经燃尽了三分之二的号香。
一个亲兵快步跑上高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石秀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山谷，投向了远处最后一个山头的拐角处。
在那里，一个渺小的黑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艰难地移动着。
“哥哥，你看那人。”石秀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身后，王伦负手而立，同样在注视着那个黑点。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我看到了。”王伦的声音很平静，“背着两个人，还有两块砖。”
“规矩里，没有这一条。”石秀说道。
“规矩，是你定的。”王伦淡淡地回答。
石秀沉默了。
他当然可以立刻宣布那人淘汰。理由很简单，速度太慢，拖累了整体。鬼卒营，要的是最锋利的刀，而不是最笨重的锤。
可是……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在蓟州城，为了兄弟杨雄，他孤身一人，布下杀局，怒杀裴如海。
那时候，他想过后果吗？
没有。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兄弟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口气，必须出！
眼前这个小卒，和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
“哥哥，鬼卒营要的，是无情的杀人机器。”石秀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吗？”王伦笑了笑，“可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机器坏了，可以再造。人心要是凉了，拿什么去捂热？”
他拍了拍石秀的肩膀。
“这支队伍，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活。若是连身边的兄弟都信不过，上了战场，谁肯把自己的后背交出去？”
“我明白了。”石秀缓缓点头。
他抬起头，看着山道上那个几乎已经和暮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
“咚！”
终点的铜鼓，被负责计时的喽啰敲响了。
号香，燃尽了。
这意味着，考核结束。
终点处，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名通过考核的士卒。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而山道上，还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更多的人影。
他们，都被淘汰了。
“结束了……”
“他娘的，总算活下来了……”
通过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呻吟。
但就在这时，有人惊呼起来。
“快看！那……那是什么？”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最后一段山路上，一个身影，如同一头遍体鳞伤的老牛，正拖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巨大“肉瘤”，一步一晃地向着终点走来。
他每走一步，膝盖都弯曲到一个骇人的角度，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还有两块该死的石砖！
整个空地，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移动的“肉山”之上。
一步。
两步。
黄大海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终点。
那面代表着终点的旗帜，就在眼前。
十步。
五步。
他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要炸开。
“二柱……”背上的张虎，已经哭出了声，“够了……真的够了……”
黄大海充耳不闻。
他伸出了一只脚，越过了那条用白灰画出的线。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
“轰隆！”
一声巨响，他像一座崩塌的山峦，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地。
背上的张虎和两块石砖，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快！救人！”
几个早就等在一旁的医护兵，立刻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将张虎和石砖从他身上搬开。
高台上，石秀缓缓走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他走到昏迷不醒的黄大海身边，蹲下身，静静地看了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转向所有通过考核的幸存者。
“你们很多人，比他快。”
“你们很多人，比他强壮。”
石秀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但是，你们记住他。他叫黄大海。”
“鬼卒营的规矩，石砖不能丢。他没丢，他背了两块。”
“鬼卒营的规矩，兄弟不能弃。他没弃，他把兄弟一起扛了过来。”
石秀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宣布，第一场考核，黄大海，通过！”
人群中，一片死寂。
紧接着，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掌声，从稀稀拉拉，到响成一片，最后，如同雷鸣！
“那……那他呢？”有人指着被扶起来，一脸愧疚和激动的张虎。
石秀看了张虎一眼。
“他的石砖，也到了终点。所以，他也通过！”
“从今天起，鬼卒营立下一条新规矩。”石秀举起一只手，掌声瞬间停止。
“在战场上，你可以帮你的兄弟，但前提是，你必须连他的那份担子，一起扛起来！做不到的，就给我一起去死！”
“鬼卒营，不抛弃，不放弃！”
说完，他转身走上高台，再也不看台下沸腾的人群。
两千人初选，第一场考核结束，站在这里的，只剩下不足七百人。
“都回去歇着吧。”石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
“明天，进行第二场考核。”
“文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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