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空气，因南方灾情而持续紧绷。然而，在翻阅了苏清羽那份看似“僭越”的条陈后，萧景琰紧锁的眉宇间，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没有立刻召见朝臣，也没有对条陈做出任何批示，只是将其中的要点，尤其是“定点直达”、“以工代赈”与“分区防疫”的核心思路，拆解、揉碎，以一种更符合朝堂语境的方式，融入了他对几份关键奏章的朱批之中。
数日后，一份由皇帝亲自拟定、细节更为完善的赈灾新策，以雷霆之势颁行。新策并未言明来源，但其清晰的思路、务实的举措，与以往拖沓扯皮的方案大相径庭。朝堂之上，虽有争议，但在皇帝强硬的态度和灾情不等人的现实下，新策得以迅速推行。
效果立竿见影。设立固定赈济点并由朝廷直接委派官员、军队协同管理，大大减少了物资在流转过程中的损耗与贪墨；组织灾民参与修复水利、清理道路，不仅安抚了民心，也为灾后重建奠定了基础；而提前部署的防疫措施，更是有效地遏制了时疫的蔓延。前线传回的奏报，灾情逐渐趋于稳定，民心也开始安定。
萧景琰看着这些捷报，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拿起那份被压在奏章最底下的、来自后宫的条陈。苏清羽……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的分量已截然不同。
“赵德忠。”
“老奴在。”
“传朕口谕，”萧景琰的声音平静无波，“苏才人协理宫务，颇见成效，心系宫闱，其心可嘉。着，加授‘尚宫局协理’之职，允其参详尚宫局一应庶务，遇有不妥，可直禀德妃、贤妃乃至皇后定夺。”
没有明面上的盛大封赏，没有提及赈灾条陈半个字。但这一道口谕，却赋予了苏清羽实实在在的权力和一条直达天听的通道。“参详庶务”、“遇有不妥可直禀”，这几乎是为她后续的改革打开了一道合法的闸门。
口谕传到清韵轩时，苏清羽正与方晓月核算着最后一批用于古琴修复的款项。听闻旨意，饶是她心性沉稳，也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与方晓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她恭敬地叩首接旨，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皇帝此举，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更是对那份条陈无声的回应。他没有点破，却用这种方式，给了她一个更大的舞台，也给了她一道护身符。
“尚宫局协理……”春桃在宣旨太监离开后，激动得声音发颤，“小姐，这可是有实权的职位了！看以后谁还敢在器物、训导这些事上阳奉阴违！”
苏清羽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更添几分凝重：“权力越大，责任越重，盯着我们的眼睛也会越多。”她很清楚，这道口谕，既是机遇，也是将她更彻底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立刻行动起来。有了“协理”的名分，她不再仅仅依赖于德妃、贤妃的支持，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尚宫局的具体运作。她首先梳理了尚宫局的组织架构和人员构成，然后选择从阻力相对较小、且能快速见到成效的“宫女月度考核”与“器物循环盘点”制度入手，开始推行更精细化的管理。
改革必然会触及利益。以往宫女晋升多靠资历或主子宫中打点，如今苏清羽引入了技能考核、行为规范评分与任务完成效率等多维度评估，使得一些善于钻营却能力不足的人晋升无望。器物管理要求定期循环盘点，账实必须相符，也让一些习惯了从中渔利的中层管事叫苦不迭。
怨言和阻力在暗处滋生。一些资历老的尚宫、管事表面恭敬，背后却消极怠工，或是在执行中故意设置障碍。关于苏清羽“操之过急”、“不近人情”、“借机揽权”的议论，再次在某些角落里悄悄流传。
这日，一位负责掌管部分库房钥匙的牛嬷嬷，便倚老卖老，以“旧例如此”为由，拒绝按照新规提交详细的器物流转预报表。言语之间，颇多不逊，甚至暗指苏清羽“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懂规矩。
若在以往，苏清羽或许还需借力德妃弹压。但如今，她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面色倨傲的老嬷嬷，只是淡淡地开口：“牛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想必更懂‘规矩’二字的含义。陛下谕令，命我协理尚宫局，遇有不妥，可直禀皇后娘娘。嬷嬷既然认为新规不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坤宁宫，请皇后娘娘圣裁，看看是遵循陛下认可的‘新规’是规矩，还是固守容易滋生漏洞的‘旧例’是规矩？”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重若千钧，直接搬出了皇帝谕令和皇后懿旨。牛嬷嬷瞬间脸色煞白，她敢在下面搞小动作，却绝不敢将事情闹到皇后面前，尤其是在皇帝明显默许苏清羽改革的情况下。
“老奴……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准备报表！”牛嬷嬷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多言，慌忙退下。
经此一事，尚宫局内观望的风气为之一肃。众人明白，这位苏才人不仅有手段，更有强硬的后台（皇帝的默许），与其对抗，不如尽快适应。
苏清羽的改革，在经历了初期的阵痛后，开始逐步显现效果。宫女的积极性被调动，器物管理井井有条，损耗明显下降。连德妃和贤妃都不得不承认，苏清羽这套法子，虽然开始时麻烦，但长远看，确实让宫务运行更加高效、透明。
然而，苏清羽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她知道，自己如今的顺遂，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皇帝那未曾言明的欣赏与默许。这份“圣心”如同空中楼阁，虚无缥缈，一旦皇帝的心思改变，或者她行差踏错，便会瞬间崩塌。
而且，她推行的一系列措施，损害了不少旧有势力的利益。那个隐藏在钱太监背后、曾试图用古琴事件构陷她的人，至今未曾揪出。柳贵妃虽被禁足夺权，但其经营多年的势力网仍在。自己如今风头愈盛，恐怕早已成为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站在重新变得整洁有序的库房中，看着账册上清晰的数据，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阳光从高窗落下，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风平浪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涌动。
她这块“顽石”投入后宫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而更大的风浪，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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