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递上去后，听雨轩再次陷入一种焦灼的等待。与之前的几次等待不同，这一次，苏清羽的心中少了几分惶恐，多了几分近乎冷酷的平静。方晓月的血，仿佛淬炼了她的意志，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座宫阙里，怜悯与犹豫皆是取死之道。她既然落下了子，便需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她依旧每日读书习字，打理宫务（仅限于听雨轩内部），神情恬淡，仿佛那封可能掀起波澜的荐书并非出自她手。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取出方晓月曾经用过的、她悄悄留下的一根素银针灸针，默默凝视良久，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宫中关于皇子伴读人选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成为了继琉国使团风波后新的焦点。各方势力推荐的名单也逐渐流传出一些风声，多是些家世显赫、素有才名的勋贵或清流子弟。苏清羽推荐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墨轩”，混杂其中，如同投入大河的一颗小石子，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甚至被一些知晓内情的人暗中嗤笑，认为这位苏婕妤果然是出身有限，不识真正的人才。
对于这些议论，苏清羽恍若未闻。她只是留意到，贤妃近日往太后宫中走得勤了些，德妃则似乎对宫禁武备巡查得更加严密。这些细微的变化，都预示着这场围绕皇子伴读的争夺，绝不简单。
数日后，皇帝对伴读人选的初步裁定下来了，由赵德忠在朝会后向几位协理后宫的高位妃嫔做了通报。名单之上，赫然有“林墨轩”的名字！虽然并非独占鳌头，只是列入备选之列，需经后续考核方能最终确定，但这已然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注意到了这个“偏才”，并且，至少不反对！
消息传到听雨轩，春桃和秋纹都面露喜色，觉得自家美人眼光独到，得了圣心。苏清羽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皇帝此举，并非完全认可林墨轩，更多的是在肯定她苏清羽这次“落子”的方向。他在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意图，并且，默许了她在这条路上继续探索。
这比直接的赏赐，意义更加重大。
然而，帝心的默许，往往也意味着风险的倍增。就在名单公布的次日，苏清羽接到贤妃的邀请，前往永寿宫赏鉴几盆新得的异域兰花。
永寿宫内，花香馥郁。贤妃指着那几盆形态奇特、色泽艳丽的花卉，温婉笑道：“妹妹你看，这是琉国使团此次带来的几种海外兰卉，据说在其本国亦是珍品。陛下仁厚，赐了本宫几盆观赏。本宫想着妹妹素来雅致，必也喜欢，便请妹妹过来一同品鉴。”
琉国贡品……贤妃特意点明来源。苏清羽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与好奇：“果然形态殊异，香气清幽，臣妾孤陋寡闻，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姐姐恩泽六宫，连这等海外奇珍都能得陛下赏赐，实在令人羡慕。”她将重点引向皇帝的赏赐和贤妃的恩宠，避开了对琉国本身的讨论。
贤妃微微一笑，亲手为她斟了杯花茶，话锋却如春风拂柳，悄然转向：“妹妹过谦了。说起来，妹妹前番推荐的那位林公子，听闻竟对海外风物语言颇有研究，倒是与这几盆兰花生出些奇妙的缘分。可见妹妹识人之明，非常人可及。”
她果然注意到了林墨轩，并且立刻将其与“海外”联系了起来！这是在试探她推荐此人的真实目的！
苏清羽端起茶盏，借氤氲的热气遮掩了一瞬的神色，坦然道：“姐姐谬赞了。臣妾不过是偶然听闻此子喜好杂学，想着皇子启蒙，不仅需读圣贤书，亦当广博见闻，知晓天外有天，故贸然推荐。至于能否入陛下青眼，还需看他自身造化。”她将动机归结于教育理念，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贤妃凝视着她，目光温婉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广博见闻……妹妹此言，深得吾心。只是这海外之事，看似新奇，内里却往往盘根错节，暗藏波涛。若无深知灼见，贸然涉足，恐反受其累。妹妹以为呢？”
这是警告！贤妃在明确地警告她，海外之事水深莫测，让她不要轻易涉足！这反而让苏清羽更加确信，自己推荐林墨轩的方向是对的，已然触及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姐姐教诲的是。”苏清羽恭敬应道，“臣妾谨记，定当量力而行。”
从永寿宫出来，苏清羽感到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与贤妃的每一次交锋，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她知道，自己推荐林墨轩这步棋，已经引起了贤妃，或者说她背后势力的高度警惕。
回到听雨轩，苏清羽尚未平复心绪，赵德忠竟再次不期而至。这一次，他手中捧着的并非诏书或赏赐清单，而是一本看起来颇为古旧、以深蓝色海水纹锦缎装裱的书籍。
“苏婕妤，”赵德忠躬身道，“陛下翻阅婕妤荐书，于林墨轩‘好海外杂学’一事颇为留意。陛下言，既知其有此志趣，当助其精进。特命老奴将此书赐予婕妤，可转交林墨轩研读，亦可自行阅览，或有所得。”
苏清羽心中一震，双手接过那本书。书册颇有些分量，封面没有题名，只在右下角以银丝绣着一个小小的、与她手中那面镜子边缘纹路有些神似的浪花标记。
她谢恩后，赵德忠便告辞离去。
殿内无人，苏清羽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海外风物志，而是一本……图谱？绘制的皆是各种船舶的构造、航海仪器的图解、星象定位之法，以及一些沿海港口、岛屿的粗略舆图！虽然笔法古拙，信息也并不完整，但这分明是一本与航海、与海外探索密切相关的典籍！
皇帝赐下此书，意义非凡！这不仅仅是对林墨轩志趣的“鼓励”，更是对她苏清羽的一种隐晦的指示与支持！他在告诉她，他重视海外，他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他允许，甚至希望她沿着这条线继续走下去！
她抚摸着书页上那些粗糙却有力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海风的咸腥与远航的壮阔。然而，在这壮阔的背后，她也清晰地看到了潜伏的暗礁——贤妃的警告言犹在耳，“瑬”的阴影依旧笼罩。皇帝将她引向这片未知的“海域”，究竟是给了她一艘破浪的舟楫，还是……将她推向了一片更危险的雷场？
她将这本书紧紧抱在胸前，目光投向窗外东南的方向。那里，是海的方向，也是谜团最深、风险最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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