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学堂后的试验田就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阿古拉早上挎着篮子去送饭，老远就瞅见自己那垄土包上顶破层薄土，钻出两瓣嫩黄的芽，跟小鸡雏的嘴似的，乐得差点把篮子里的粥洒出来。
“先生！先生！我的土豆发芽了！”她举着铲子在田埂上蹦，辫子上的红头绳甩得像团火苗。周先生正蹲在地里给苗儿松土机，闻言直起腰，后腰的旧伤又犯了，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笑着捋了捋胡子：“好啊，第一颗发芽的，得给它记上功。”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翻开在“阿古拉”那页画了朵小小的芽，旁边标着“三月初三，首芽破土”。
小石头也提着水壶跑来，见自己的苗儿还没动静，蹲在田埂上撅着嘴发呆。他埋的那颗土豆种，是去年收成最好的“黄麻子”，本以为能长得最快，没想到倒落在了后面。萧逸扛着锄头经过，见他盯着土包叹气，伸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下：“傻小子，种子发芽跟人长个儿似的，有早有晚。你看那垄最西边的，不也没动静？”
小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蒙克家小子那垄也静悄悄的。可再转头，见阿古拉正用小水壶给嫩芽浇水，壶嘴捏得轻轻的，跟怕碰碎了似的，自己这心里就像被田埂上的杂草挠着，痒丝丝地难受。
“我娘说，发芽晚的长得壮。”他梗着脖子给自己打气，却偷偷把水壶往阿古拉那边挪了挪，想借点她的“好运气”。
这日午后，邮差骑着马进了关，在学堂门口勒住缰绳，从邮包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冲周先生喊：“周先生，雁门关来的信，还有包东西！”
周先生接过信，见信封上是萧逸的字迹，边角磨损得厉害，想来是走了不少路。拆开一看，里面夹着片晒干的狼毒花，花瓣紫得发黑，衬得信纸更白了。萧逸在信里说，关外的雪化得慢，牧民们刚开始赶着羊群往水草丰美的地方迁，他跟着巡逻队在边界上转了半个月，没见着什么异动，就是夜里冷，得裹着两床毡子睡觉。
“……阿古拉的土豆发了芽，替我夸夸她。小石头别急，晚发芽的扎根深，秋天准能结个大的。让孩子们好好照看试验田，等我回来，要吃新土豆炖羊肉。”
信末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土豆，旁边站着个举着锄头的小人，一看就是萧逸的手笔。周先生把信读给孩子们听，阿古拉听得脸通红，手里的水壶差点掉进土里；小石头却来了劲，拍着胸脯说：“我就说嘛！我娘不骗我！”
邮差还带来个布包，解开一看，是件小小的羊皮坎肩，上面用红线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羊，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女人绣的。“萧将军说，这是娜仁嫂子给阿古拉绣的，关外风大，早晚凉，让她披上。”邮差挠了挠头，“娜仁嫂子还说，等土豆收了，她来跟孩子们学种土豆，说关外的沙地也能种。”
阿古拉捧着坎肩，手指摸着上面的小羊，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娜仁嫂子来学堂送羊肉，蹲在灶房帮张婶烧火，自己在旁边添柴，听她说起萧将军：“他呀，看着凶，心细着呢。上次我跟他说阿古拉这丫头招人疼，他就记着要给孩子带件坎肩。”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小石头凑过来，指着小羊的眼睛说，“这眼睛绣歪了，像斗鸡眼！”被阿古拉一把推开：“要你管！”两人在田埂上追着打闹，周先生站在一旁笑，把萧逸的信小心地折好，夹进了《农桑要术》里。
傍晚时分，蒙克家小子的土豆也发芽了，就是芽儿细瘦若小黄，像根豆芽菜。他自己倒不嫌弃，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用树枝在旁边画了道线：“今天长到这儿，明天我再来量。”阿古拉凑过去看，见他画的线歪歪扭扭，忍不住笑：“你这线画得比我的芽儿还歪！”
“我乐意！”蒙克家小子梗着脖子，却往她那边挪了挪，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挨得近近的，像并蒂长的苗儿。
夜里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周先生坐在灯下，给萧逸回信。他写得慢，每写几个字就停笔想想，窗外的雨声混着远处归营的号角，倒比平时更静了。
“……阿古拉的芽儿已长寸许，小石头的刚破土，蒙克家的虽弱，却也精神。孩子们每日浇水松土，比念书还上心。娜仁嫂子的坎肩，阿古拉很喜欢，睡前总披着在院里转两圈。关外风寒，将军保重，试验田的土豆，等着将军回来炖羊肉呢。”
写完又觉得太素净，想了想，在信尾画了片田垄，上面画着三棵苗，一棵长得最高，标着“古拉”；一棵稍矮些，标着“石头”；最矮的那棵，旁边画了个小狼头，不用问，是蒙克家小子的。
第二日一早，小石头提着水壶去浇水，见自己的苗儿被雨水一泡，竟蹿高了半寸，乐得直拍手。阿古拉的苗儿也精神，嫩黄的瓣儿变成了鲜绿，像张开的小手。只有蒙克家小子的苗儿，被雨打歪了腰，蔫蔫地趴在土上。
“哎呀，它是不是要死了？”他急得眼圈发红，伸手想去扶，被周先生拦住：“别碰，苗儿脆着呢。让它自己缓，风雨里长出来的，才经得住折腾。”
果然到了午后，太阳一晒，那苗儿竟自己直起了腰，虽然还是细细的，却透着股倔劲儿，歪歪扭扭地往上长。蒙克家小子高兴坏了，从兜里掏出块干硬的麦饼，掰了点碎渣撒在苗儿旁边：“给你吃，长快点。”
周先生站在廊下看着，忽然想起萧逸信里的话：“晚发芽的扎根深。”这才明白，不光是土豆，人也一样。有的早早冒头，有的默默扎根，到了秋天，结出的薯块，未必就比别人小啊。
他转身回屋，把那封画着田垄的信交给邮差，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关隘的方向，心里盼着，这春风能把平安信，吹得再快些。试验田的苗儿在风里晃，像在点头，又像在招手，仿佛在说：快长啊，等秋天，要让远方的人，尝到咱们的新土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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