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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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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不想当英雄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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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拂动亭角翠竹。

沙沙声不绝于耳。

林桑看到他抚在膝上的指背,留有几道细小的血痕,似白玉微瑕。

他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陛下容貌已毁,他活着或许比死去更艰难。”

“小殿下登基之后,他将被囚禁在宫内,如笼中之鸟,至死方得出。”

徐鹤安去握她的手,手刚伸到半空,林桑却‘蹭’地起身避开。

他的手蹲在空中,手指一根根蜷紧。

“这样的惩罚,对裴家来说微不足道,但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

林桑噗嗤笑出了声。

那笑声极具嘲讽。

“徐鹤安,你这是在演戏吗?”

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玩味地勾了勾唇角,“演一个为了家国,为了天下,被迫对不起自己爱人的痴心男子吗?”

“你的爱在哪儿,我感受不到。”

“说来说去,被感动的人只有你自己。”

林桑敛去唇角笑意,看着他倏然苍白的脸颊,心中别提有多痛快。

她恨。

恨他这个人,为何能够如此坚定。

为何要为了那个狗皇帝,宁愿将这段感情越推越远?

难道对他来说,她还比不上那个该死的萧桓?

他的心太大,装着整个西陵。

而她,只不过是他心中很小很小,可有可无的一部分。

“我从未想过要感动你。”徐鹤安起身,朝她走近,“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错了,我想要得到你的原谅。”

“萋萋,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他拽住她的袖袍边缘,声音接近于恳求,“原谅我一次就好,我会用一生来弥补这个错误。”

林桑微微仰首,逼退眸底的热意。

手臂用力,将袖袍自他手中拽了回来。

“徐鹤安,你很好,非常好。”她吸了吸鼻子,徐徐说道:“你是西陵百姓眼中的英雄,是个真真正正的大好人,可我曾经发过誓......”

林桑侧眸,看向他狭长的双眸,“此生,绝不嫁英雄。”

她想要的生活很简单。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几亩良田,和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

她知道徐鹤安是个好人。

也相信他心中有她。

只是,尽管他心中有她,家国大义也永远会排在她前头。

这样的人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父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不愿再踏上母亲的后尘。

若她的子女,余生要生活在不定时的危险之中,会有一半的可能重新走一遍她走过的路。

那她宁可不成婚,不生子。

“做个好人,难道是错的么?”

凉亭中,男子垂眸而立。

月白衣袍在风中轻曳,勾勒出他孑然身影。

林桑竟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见的孤独感。

他缓缓抬起眼睫,茫然问道:“做个英雄,为国为民,也是错的吗?”

“没错。”林桑淡淡道:“只不过,有人歌颂霜雪高洁,就有人觉得它太过冰冷,不近人情。”

“这世上值得敬佩的人很多,但敬佩,却不一定要嫁。”

林桑笑了笑,“徐鹤安,并非你做错,只是我不想当英雄的夫人。”

那样过一生,实在太累了。

“所以,从今日开始,我们不要再有任何瓜葛了。”

林桑转身,裙袂扬起一抹决然的弧度。

曾经她在他怀中,切切实实感受到温暖,那份感觉骗不了人。

她爱他,可那又如何?

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就像鱼与飞鸟,注定无法相守,只能在彼此世界中留下一抹惊鸿掠影。

林桑走出凉亭,停下脚步,微微侧眸道:“你说我身份特殊,不便外出,那就麻烦让三哥来见我一面。”

说罢,她大步离去。

脚步再未停留,更不曾回头看徐鹤安一眼。

徐鹤安眸光微动,立在原地,目送林桑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

...............

冯氏一族被下狱,其下的多位豪强乡绅也浮出水面,多年来为虎作伥,替冯家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顾映初在黑火药的冲击下,炸断了两条腿,举家上下皆被牵连。

只有顾云梦身为出嫁女,免于处罚。

冯尧行刑当日,鱼湖村的百姓特意来到现场,只为朝他丢几个臭鸡蛋,狠狠唾骂几句,也算为那些去世的人出了口恶气。

庆国公府黑底金字的匾额上,白绸随风摇曳。

灵堂中,漆黑棺椁上搭着白布,梁嬷嬷跪在火盆前,一边抹泪,一边往盆里扔纸钱。

徐鹤安披麻戴孝,下颌紧绷,无声朝每一个前来吊唁之人鞠躬。

“节哀。”燕御史轻拍他肩头,叹口气道:“如今朝局不稳,还需打起精神来。”

藏于袖中的手指微动,徐鹤安缓缓抬起双眸。

几日未眠,他眸底不布满血丝,怔然看着面前的老人。

“燕大人。”他轻声道:“您为了朝廷呕心沥血,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燕御史一愣。

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番话来。

“当然值得!”燕御史笃定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你我这路走得辛苦一些不要紧,要紧的是,为后人踏出一条坦途!”

白幡招摇,棺椁前的满满登登的白米饭中,插着竹筷。

徐鹤安凝着灵位上的名讳,第一次怀疑,他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可是,我护住了城中百姓,却没能护住我的家人。”

倘若,他可以自私一些,只扫门前雪,母亲是否就不会死?

她......是否也不会一次次要离开他。

他清楚的知道,她口中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霜雪,说的就是他。

徐鹤安静静闭上双眼。

景王殿下带着小殿下前来吊唁,燕御史瞅见他们拾阶而上,不便再多说什么。

只拍拍他的手臂,轻声道:“人生便是如此,有得有失,待丧仪办完后,老夫再与你秉烛夜谈。”

徐鹤安微颔首。

说话间,景王已带着萧熠进入灵堂,裴鸿跟在最后。

按照萧熠如今的身份,他本不适合来此吊唁。

但景王认为,徐夫人是因为这场纷争才去世,萧熠身为此事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来一趟,安抚百官之心。

裴鸿立在萧熠身后,三人齐齐躬身。

随后,徐鹤安躬身还礼,景王说些安慰的客套话,这吊唁礼便算是成了。

但萧熠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徐大人,你将阿姐藏在何处?”

萧熠换了衣裳,明黄色的锦袍上绣着五爪蟒,玉冠束发,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

徐鹤安低声道:“如今形势不稳,待小殿下登基后,自然会让你们姐弟相见。”

“可是......”

萧熠还想追问,景王出声制止道:“徐大人不会伤害你阿姐,眼下为着你们所有人的安全着想,你阿姐的确不适合露面。”

萧熠也知道,但他就是想看看阿姐而已。

他抿紧嘴唇,朝徐鹤安微微拱手,先去院中找霍光去了。

“明日便是祭祖大典。”景王问道:“你这边可还撑得住?”

“无妨。”

景王又嘱咐两句,便先行告辞,裴鸿留在最后,问道:“萋萋在哪儿?”

徐鹤安抬眸看他,“方才,我已经跟小殿下讲明白,裴三公子理应听到了才是。”

“我知道。”裴鸿淡淡道:“她不能出来没关系,我可以去见她,我的身手不会暴露。”

“眼下多事之秋,裴三公子应该好好保护小殿下,万不可被人钻了空子。”

裴鸿盯着徐鹤安,良久,唇角勾出一抹笑,“你不想让我见她?难道你能将她藏一辈子?”

徐鹤安抬眼,眸光平静如一潭死水。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哑着声音缓缓开口,“如果可以,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裴鸿眉头微挑。

“有我在,任何人都别想强迫她。”

..........

..........

翌日。

寅时三刻,浓重夜色尚未褪去,城楼上的战鼓已被敲响。

晨间静谧,城中百姓尚在酣睡,便被一阵咚咚鼓声惊醒。

皇家祭祖一般设在城外围场。

但此次事发突然,时间又紧,礼部来不及筹备,只能在城楼上摆上祭台,城下百姓亦可观礼。

在众人注视下,昭帝围着面巾,牵着萧熠踏着红绒毯登上高楼。

礼官立于香案右侧,扬声高喝。

“一拜——!”

“再拜——!”

“三拜——!”

昭帝跪于蒲团上,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脊背微微颤抖。

萧熠看了眼身侧尚且陌生的父亲,垂于身侧的双手收紧,压下那股想要宽慰他的心。

裴鸿立于人群之后,看着昭帝的背影,眸光冰寒。

换作从前,他定要想方设法杀萧桓而后快,可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

一来,萧桓是萧熠的父亲,虽然萧熠年纪还小,但这几日跟在他身侧,裴鸿能看出他身处于楚河汉界中的为难。

二来,裴家的灾祸,虽与昭帝有关,却也不能完全怪他。

世家大族的覆灭,不是一句两句便说得清楚,罪责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一人。

只能说,时也命也。

..........

..........

徐鹤安并未到祭祖现场,跪在灵堂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鼓声。

忽闪的火光映亮他萧肃的面容,梁嬷嬷端了托盘进来,轻声道:“世子,喝点鸡汤吧。”

见他不为所动,机械般往火盆里扔纸钱,梁嬷嬷重重叹了口气。

“虽说守孝需禁食五谷,但也不能这样熬着,别把人熬坏了。”

“无事。”他淡淡回道,“母亲下葬的章程可安排妥当?”

提起冯氏,梁嬷嬷别开脸抹泪,“世子放心,虽以一日代十日,仓促了些,但是该有的章程一样不少。”

“那就好,你先下去吧。”

梁嬷嬷欲言又止,嘴唇张了张,终是一句话没说退了出去。

晨风吹拂,白幡随风摇曳,尾端扫过棺盖,发出窸窣轻响。

远处的鼓声停了下来。

徐鹤安凝着黑底白字的牌位,忽然想起那日午后,林桑说过的话。

她说,她不想做英雄的夫人。

他的父亲,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为西陵驻守边境,立下赫赫战功。

他的母亲,是正儿八经的英雄夫人,那她的一生......是如何过的呢?

记忆中,父亲总是不在京中。

母亲似乎总在等待,从春等到秋,再盼到年关将近,盼来盼去,将人盼回京,父亲也很少宿在母亲房中。

父亲有太多房小妾。

但徐鹤安却能看得出,父亲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相同的。

他不爱母亲,也不爱那十几房小妾。

这次去往北境,甚至命管家遣散了后院中所有人。

韶华易老,母亲在国公府蹉跎一生。

她那般胆小的人,是如何狠得下心,吞金而亡?

他忍不住会想——

若母亲不是英雄的夫人,不是他的母亲,是否可以平安顺遂一生?

他自小顺风顺水,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头一次生出懊悔无力,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倒流的念头。

他哪里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圣人。

分明就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想起曾经对母亲的忽视,和骨子里认为母亲太过絮叨的嫌弃,他的五脏六腑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

他弯下背脊,双手捂住脸颊,泪水浸湿指缝。

..........

..........

祭祖过后,皇长子萧熠被寻回之事在城中传开。

与此同时,昭帝身受重伤,面容已毁,特下旨立皇长子萧熠为太子,行监国之责。

燕御史擢升为太傅,并特许景王摄政,共同辅佐太子至成年。

一时起,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这天变得如此彻底,曾经那些靠着冯家上位的官员纷纷落马,流放的流放,获罪的获罪。

朝堂风波未平时,徐鹤安手持孝杖,带着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穿过南街。

纸钱纷飞如雪。

裴鸿靠着二楼窗户,看着那道清隽身影卷在漫天雪白中,像一道在雪地中踽踽独行的哀伤孤影。

队伍渐渐走远。

只留下一地纸钱随风飘扬。

阴了几日的天终于放晴,秋蓉在院中摆了一张藤椅,铺上柔软的绒毯,让林桑躺在上面晒太阳。

这些日子,林桑算是发现了,无论她想做什么,秋蓉和华阳是无有不应。

但只要她一问外边的事儿,两人就开始东扯西扯。

要不然就寻个由头,逃命似的离开她身边。

总之是一句话说不到正点上。

林桑算着祭祖大典已过,只是不知宫中情形如何,俊儿和三哥如何。

每日关在这院中,消息闭塞,出又出不去,满肚火也没处发,林桑气得将一套上好的茶具摔了个粉碎。

秋蓉一声没吭收拾好,不消片刻,华阳又送了套新的来。

林桑知道和他们发火也是白搭。

索性静下心来,等着徐鹤安来。

藤椅摇摇晃晃,阳光暖暖照在身上,林桑阖着双眸,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地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倏然睁眼,看到坐在对面石桌旁的徐鹤安。

他依旧一袭白衣,素得像个无官职在身的文人寒士,几日不见,瞧着清瘦了一大圈,身形萧素,灼然玉举,颇有几分青山玉骨瘦之感。

林桑看着他,心生怪异之感。

蜷在藤椅上的双脚去够地上的鞋子,他先她一步,拾起地上的绣鞋替她穿上。

林桑抿了抿唇,看着他的发顶,“我要离开这里。”

徐鹤安抬首,视线凝着她,微微笑道:“再过几日可好?”

“几日?”林桑道:“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垂下眼睫,沉默半晌,“就这般急着要离开我吗?”

林桑:“我不是你的囚犯。”

徐鹤安起身,倒退几步坐了回去,眸光黯然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林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她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我想求你留下来。”徐鹤安笑道,可她分明看到他眸底有水光闪烁。

“可以吗?”

求?

林桑心口莫名揪了一下,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庆国公世子徐鹤安,也有求她的一日?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林桑摇了摇头,“如果你要强留,就只能留下我的尸首。”

徐鹤安垂眸自嘲一笑。

抚于膝上的手指缓缓蜷起,他唇角笑意苦涩,“太子殿下如今羽翼未丰,却要担着整个天下之责,萋萋,你希望他做个好皇帝吗?”

林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当然。”

“他做个好皇帝,你会开心吗?”

“会。”她点头。

“那为何......”徐鹤安抬眼看她,“到了我这儿,你就变得不开心?”

“你与他不同。”林桑道:“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有,有意义。”他站起身,深呼吸压下胸口的窒闷感,“萋萋,你就留在这儿,给我一些时间,不需要太久,只要一年就好。”

“一年后,我就做个自私的人,丢下京中的一切与你远走高飞。”

“你不喜欢做英雄的夫人,那我就做个普通人。”

“你喜欢平淡的生活,我们就去过平淡的生活,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一日三餐,春夏秋冬,长相厮守,好不好?”

林桑怔住,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要为了我,舍弃这京中的荣华富贵?”她倒退几步,摇了摇头,“不,我不同意,我不愿意!”

“为什么?”

徐鹤安大步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我愿意放下一切跟你走,为何你还要拒绝我?”

林桑偏过头,不愿去看他的双眼,“眼下你心悦于我,自然愿意为了我舍弃一切。”

“可是一生太长了,感情会随着时间消磨殆尽,到那时,你会怪我,会怨我,是我让你从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变成一个籍籍无名之人。”

“不,我不会!”徐鹤安手下微微用力,“你相信我!”

林桑笑了笑,“人性如此,眼下的誓言是真,往后推翻誓言时,也是真。”

“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何必要将这份美好,埋葬在日后可预见的怨怼中呢?”

她用力推开他的双手,深呼吸一口气,再看向他时,眸光已恢复淡漠。

“徐鹤安,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徐鹤安眸底闪过一抹痛色,闭了闭眼,扯住想要拉开距离的林桑,俯首吻上她的唇。

林桑瞳仁瞪大,双手用力捶他的肩头。

可他不仅没有松开,两只手牢牢禁锢在她的后脑,舌尖霸道地闯入她的领地,与她缠在一处。

她用力咬住他舌尖。

他眉头微皱,一声未吭,淡淡的血腥味在唇舌间蔓延。

辗转良久,他松开她,湿漉漉的唇边染上一抹淡淡绯色。

“萋萋,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会放开你。”

他将她搂入怀中,脊背弯起,下颌抵在她颈窝。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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