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次被起复,离乡之时,不少故旧乡邻都劝他,年近花甲,何必再踏入那浑浊的官场,不如在家颐养天年,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年君父,以稚嫩的肩膀扛起这摇摇欲坠的天下,其所承受的压力与艰辛,难道不比他海瑞更甚百倍?
朱翊钧阐述完严峻的形势和改革的必要性,终于图穷匕见,切入正题:
“所以,朕思前想后,这开源的第一刀,必须从积弊最深、也最关乎国计民生的两淮盐政开始!
这副担子,朕想交给海卿,望卿能为朕,为这天下,清厘盐税,整肃奸宄!”
此事,可谓难如登天。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见到成效。
而其中的凶险,更是不言自明,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海瑞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但他并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热血上涌便满口答应。
反而正了正衣冠,神色异常谨慎地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这既是询问,也是一种提醒。
他今日是初次面圣,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切,但他终究还不完全了解这位新君的秉性与决心。
海瑞不怕事情难办,不怕得罪人,甚至不怕死。
他只怕皇帝年少,将此事想得过于简单,决心不够坚定,届时若遇到强大的阻力便半途而废,或者迫于压力将他当作弃子。
若真是那样,不仅整顿大计会功败垂成,更会辜负了皇帝此刻的信任,也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
他见宦官们已将菜肴上齐,便适时止住了话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此事千头万绪,不急在这一时。
海卿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饥肠辘辘。
来,先随朕用些膳食,暖暖身子,我们边吃边谈,稍后朕再带你去个地方,见几个人。”
海瑞还想再言,朱翊钧已伸手虚按,示意他不必多礼。
海瑞见状,也不再坚持,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有些拘谨地坐在下首,端起了饭碗。
用膳期间,海瑞看似沉默,实则心思电转,一直在暗暗观察着这位少年天子。
他海瑞并非世人所想的那种呆笨固执的直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偏执的聪明人。
当年做知县时,遇到收受贿赂、背景强硬的巡抚之子,他便佯装不知其身份,
以“冒充官亲”为由将其绑了,直接送回巡抚衙门,弄得对方哑巴吃黄连。
后来上书劝谏嘉靖皇帝,他也懂得先肯定皇帝早年励精图治,再批评其后期懈怠,讲究策略。
后来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最终因“民变”而失利,也展现了他灵活的手腕。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无论是引用世宗遗言,
还是共食先帝遗膳,其中必然有收买人心、拉拢感情的成分。
但是,他依然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桩差事。
原因无他,海瑞行事,自有其不可动摇的准则——他,只观其行,不只听其言。
无论皇帝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承诺得多么动听。
若是召他回京,只是为了让他粉饰太平,或者做个应声虫、帮闲客,他海瑞转身就会离去,绝不会有丝毫留恋。
反之,若交到他手中的差事,是真正利国利民,有利于社稷江山,
那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海瑞也必然万死不辞,一往无前!
海瑞,从来只为心中的公理道义而活!
而此刻,“清理两淮盐政”这件事,在他看来,正是利国利民、非做不可的正确之事!
所以,当皇帝明确提出这个任务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已然认同。
两人心中各有思量,用膳极快,不过是简单扒拉几口,填饱肚子便放下了碗筷。
朱翊钧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道:“海卿,随朕来。”
他领着海瑞走出文华殿,示意侍从们远远跟着,保持距离。
直到走在空旷无人的御道上,朱翊钧才回头,接上了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朱翊钧带着一丝歉意解释道,“文华殿虽好,终究人多眼杂,不如这空旷之地,说话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为何在关键处打断他,闭口不谈具体方略的原因。
海瑞闻言,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得多看了皇帝一眼。
很难想象,这般谨慎周全的城府,竟会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
他心中对这位新帝的评价,不由得又调高了几分。
朱翊钧摆了摆手,仿佛在驱散这点小插曲,问道:“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海瑞微微躬身,小心提醒:“说到,陛下欲让臣做到何种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敲山震虎?
还是要犁庭扫穴,搅他个天翻地覆?
抑或是彻查到底,哪怕捅破九重天也在所不惜?
皇帝不同的目标,决定了他海瑞南下之后,需要采取截然不同的策略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面,闻言停下脚步,伸手示意海瑞再走近些。
他侧过头,目光极其认真地看着海瑞,语气诚挚无比:“海卿,首先,朕要你明白一点。
朕召你回来,并非是要将你当作一把用完即弃的刀。”
这话说得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能感受到其中的分量,但他不敢轻易接这话,因为这隐隐有影射先帝用人策略之嫌。他连忙就要躬身请罪。
朱翊钧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伸手稳稳扶住了他,劝道:“海卿不必多礼,仔细听朕说完。”
他心里也有些无奈,跟海瑞这样将三纲五常刻进骨子里的臣子打交道,指挥起来固然顺手,但日常相处,确实需要多几分耐心。
他扶着海瑞,继续沉声说道:“关于两淮之事,朕给你划几条线,你务必谨记。”
海瑞精神一振,知道关键来了,肃然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了点头,条理清晰,娓娓道来:
“其一,此事不必追求竟全功。 两淮积弊数十年,非一日之寒,想要一步到位彻底肃清,难如登天。
朕不要求你毕其功于一役,只要能达到四五成的成效,便足以为后续改革打开局面,奠定基础。具体尺度,由卿临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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