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栗在庭,虽然没能让他进司礼监,但放在外朝当个“自己人”,用起来还是挺顺手的。
马自强一听这话,就要再度争辩。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此时也站了出来,他作为高拱留下的老臣,如今已是铁杆的“帝党”,说话毫不客气:
“诸位同僚争了半天,老夫倒要问一句,你们究竟是认为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言语?
还是认为……陛下本身的言语有错漏,不宜让天下人知晓?”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带着诛心的意味。
直接把争论的焦点从“程序”拉到了对皇帝本人言论的质疑上。
马自强岂会中计,立刻死死咬住最初的理由:“自然绝非陛下言语不妥!乃是何通政行事不谨,有窥伺圣心之过!”
栗在庭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若按此理,那宫中所有记录陛下言行的中书舍人,岂不是都该论罪了?”
一时间,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朱翊钧才抬起手,轻轻虚按了一下。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神色温和,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口道:“诸位爱卿,可否容朕说几句?”
待众人完全静下来,他先看向张居正和高仪,带着征询的语气道:“张先生,高先生,
今日既然说到经筵之事,不如我们先把这当作经筵上的一次议论,之后再继续廷议,如何?”
张居正和高仪都微微颔首。
张居正多少知道些内情,看在皇帝内帑那一百万两雪中送炭的份上,乐得旁观皇帝自己处理;
高仪则是纯粹以老师的眼光,带着几分欣慰看着自己这位聪慧的学生,静待他如何应对。
朱翊钧这才将目光转向马自强,语气依旧和蔼:“马爱卿,方才葛御史问得好,朕也想再问你一次。
你究竟是认为朕在经筵上所讲的道理有错漏,还是认为……朕的这些道理,根本就不该刊行天下,让黎民百姓知晓呢?”
马自强坚持道:“陛下!臣绝非此意,乃是何通政……”
“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声音清晰,传遍大殿。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马自强顿时愣在当场,张着嘴,后面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中半点不慌。
他深知,在这个由务实派(张居正、高拱遗留势力)主导的朝堂上,纯粹的学术争论并不致命。
徐阶下台后,高拱、张居正相继掌权,都极力排斥空谈心性的心学,更倾向于实干。
心学尚且式微,更遑论其他。
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在如今的朝堂上并非主流,其中还混杂了不少借题发挥,想在其他事情(两淮、京营)上找茬的人。
这帮乌合之众,还不足以逼他低头。
见马自强语塞,朱翊钧没再穷追猛打,反而主动接过话头,语气诚恳:“马爱卿,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你且放心,朕绝无为天下学派定于一尊、搞一言堂的意思。”
有些事,必须开门见山,说得明明白白。遮遮掩掩,反而容易被人曲解。
至于他们信不信,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朕年少时,读屈原的《天问》,便心有所感。”他声音带着一丝追忆与真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宇宙如何开始?万物如何形成?人立于天地间,焉能不对这些根本问题感到好奇?”
他目光扫过马自强:“马爱卿,你心中……难道就从未有过困惑吗?”
马自强沉默不语。
朱翊钧不再逼问他,转而看向大理寺少卿李幼滋:“李爱卿,你呢?你可曾对天地万物,对圣贤书中看似矛盾之处,感到困惑?”
李幼滋叹了口气,老实回答:“陛下……臣,亦时常感到困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下去,而是用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古人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朕本以为,开了经筵,有诸位饱学之士为师,便能解开心中诸多疑惑。”
“可朕初次经筵,便见几位先生为了一个‘人性善恶’的问题争执不下,朕觉得双方都言之成理,反而更加茫然,不知该信从哪一家。”
“这只能说明,是朕才智不足,无法明辨是非。”
“回宫之后,朕心中甚是沮丧。”
“由此又想到了政务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若才智不足,又该如何决断?
再譬如六月那场‘白虹贯日’的天象,有给事中上奏说是朕失德的预兆,也有御史说是天降祥瑞,朕又该信谁?”
“此外种种,地方上报的民情、百姓真实的状况,往往众说纷纭,朕……又该怎么办?”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求知若渴”却又“力有未逮”的位置上,
直指为君者面对纷繁信息时的普遍困境,让许多本想反驳的官员一时都无言以对。
不少大臣纷纷躬身下拜:“臣等未能为陛下分忧,臣等有罪!”
朱翊钧虚抬双手:“众卿请起。此乃朕才疏学浅,识见不明,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正因如此,朕才不得已,学着刑部断案的路数,自己在心中立下了一个章程。”
“也就是报纸上所说的——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次‘善恶论’之争,并非朕想为诸子百家定下尊卑统序,
只是恰巧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有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地愿意认同陶卿的说法。”
他目光转向队列中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微微颔首示意。
陶大临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动不动。
这事牵扯太深,涉及到心学内部乃至与理学的争端,源流甚至可以追溯到诸子百家,
他实在不敢接这个话茬,更怕被当成皇帝立论的“招牌”。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皇帝此举包藏祸心。
他不管皇帝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那“经学最高裁判”的位置,是万万不能让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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