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铜磬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过了许久,许久,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道身影放下了手中一时兴起把玩的玉杵,站起身来。或许是起身时动作有些随意,胳膊碰到了屏风,令其轻轻晃动了一下。
屏风上悬挂着的、刻满了大臣名字的众多小木牌,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而琐碎的“嗒嗒”声。
在这略显突兀却又悦耳的木牌碰撞声中,这道身影缓缓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显出了真容。
朱翊钧身上穿着一袭宽松的燕弁服,这是皇帝在燕居休息时的便服,但他并未戴冠。
方才半卧休憩,他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
此刻自是任由几缕发丝飘散在额前颊侧,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慵懒与……漠然。
他将那顶代表着皇帝威严的翼善冠随手放在御案上,然后施施然在御案后的宽大座椅上落座。
甚至没有端正坐姿,就那样缓缓将头靠在了冰凉椅背上,再度合上了眼睛,仿佛依旧困倦,需要养神。
这姿态,是真实的犯困,也是毫不掩饰的蔑视。
朱翊钧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又像是半梦半醒间的呢喃,吐出了三个字:
“阶,来侍。”
侍立一旁的李进,原本见皇帝起身,正要上前伺候戴冠,闻言立刻停下了动作。
他极其自然地转而捧起那顶翼善冠,快步走到了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的徐阶身侧,静候着。
徐阶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
他是读书人,是进士及第、翰林出身的清贵词臣,岂能听不出皇帝这简短的三个字里,蕴含的折辱意味?!
“嗟,来食!”那是古代对乞丐的呼喝。
而此刻皇帝口中的“阶,来侍”,几乎是将他徐阶视作了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仆役!
若是他此刻忍气吞声,不作任何反应,往后《礼记》的注解里,“嗟来之食”的典故旁边,恐怕还要被后人引申加上一条“阶来之侍”!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徐阶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面巨大的屏风上,上面密密麻麻悬挂的木牌,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方大员,一种势力,或许也包括他徐阶自己。
接着,他的视线扫过御案,看到了自己昨日托付张居正呈递上去的那份《陈天下五弊疏》,正静静地躺在案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之后——那位倚靠着椅背、披散着头发、闭目养神的少年天子身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君臣之间蔓延。
徐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瞬间便恢复了古井无波。他面色不改,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愤怒或委屈,
只是轻轻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定的双手,极其平稳地从李进手中,接过了那顶沉甸甸的翼善冠。
他没有说话,只是直起身,捧着冠帽,步履沉稳地绕过了御案,走到了皇帝身后。
他微微俯身,动作轻柔而熟练,小心翼翼地为年轻的皇帝戴正冠帽,理顺缨穗。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庄重的仪式。
同时,他开口了,声音平和,语气真挚恳切,听不出半分勉强,反而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感念:
“臣尝闻,陛下于去年二月,行加冠之礼,以示成人。”
“《礼记》有云,‘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冠礼隆重举行,用以成就美德,敬慎仪容威仪,作为百姓的榜样)”
“今日,臣初次得见天颜,便深深感受到陛下德行厚重,威仪天成,令臣举步维艰,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此时,臣更是有幸,能为君上亲手着冠,此等优容厚待,实令臣惶恐万分,感激涕零。”
“待他日,陛下励精图治,功业彪炳,蜚声史册、名传万世之时,臣或能侥幸因此事,在青史笔墨之中,分得些许记载。
天恩浩荡若此,臣……愧不敢受,唯有叩谢隆恩!”
他一边为皇帝戴冠,一边陈情。言语之间,感情自然流露,逻辑自洽,
将一个老臣对君王的敬畏、感念与期许,表达得淋漓尽致,实在让人动容。
这番话说完,一直闭目养神的朱翊钧,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位三朝老臣。
须发已然半白,但面容依旧端正,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仪,甚至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受了如此折辱,却能面不改色,甚至将羞辱巧妙转化为恩遇,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朱翊钧心底不由地暗赞一声:“真乃官场巨擘,炉火纯青!”
抛开立场与是非不谈,单是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仪容气度、这番机变圆融的谈吐,
以及这深不可测的城府心性,无不是官场中万中无一的顶尖水准。
也难怪……当年能得他那苛刻多疑的皇祖父那般喜欢和倚重。
朱翊钧想到这里,莫名地觉得有些荒诞,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旋即又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任由徐阶为他整理好冠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退回到御案之前,这才开口。
声音不再带有睡意,而是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直呼其名:
“徐阶。”
“你为官四十余载,历经三朝,可谓沐浴皇恩,享尽荣华。”
“朕想知道,你为何要端起大明朝的碗,反过来,砸大明朝的锅?”
直呼其名,出言问罪,毫不迂回,半点不留情面。皇帝的态度,已然鲜明。
徐阶刚刚站定,闻言,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再次躬身,语气沉痛:“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
朱翊钧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徐阶的伪装:
“你若只是贪些银钱,朕或可念在你多年苦劳,容你致仕归乡,安度晚年。大明朝,不缺你一个贪官污吏。”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凛冽的寒意:“但是……你肆无忌惮,兼并土地,侵夺民产,动摇国本!对此,朕……杀心难抑!”
贪污,无非是抄家的事,权当是替国库存钱了。
但兼并土地,尤其是像徐阶这样级别的官员带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土地,是朝廷的税基,是维系国家运转的根本!
就像去年张居正向他痛陈的天下大弊一样,如今豪强大户利用特权,大量隐匿田亩、丁口,
导致朝廷税源枯竭,财政日益窘迫,这才是大明朝日渐衰微的根源所在!
徐阶作为曾经的首辅,不仅不加以遏制,反而带头行此恶政,那更是罪加一等,万死难赎其咎!
如今朝廷既然下定决心要清丈田亩,整顿税赋,那就必须拿出态度,立下规矩。
而眼前这位曾经位极人臣、如今却声名狼藉的徐阶,就是一个绝佳的,用来“杀鸡儆猴”、宣示朝廷决心的“态度”!
徐阶面色依旧不改,撩起衣袍,再次跪地,叩首道:“陛下!容臣禀奏!”
朱翊钧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徐阶将脑海中关于皇帝心性的判断,再次飞快地过了一遍。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辩解、求饶都可能适得其反,唯有展现出超乎寻常的价值和洞见,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迎向皇帝,语气恳切,却又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陛下,非是臣要强行兼并土地,实是……百姓自愿投献!”
看到皇帝眉头紧锁,脸色愈发难看,他仿佛视若无睹,继续沉声道:
“陛下久居深宫,或有所不知。我朝田赋,表面上正税只有三十取一,看似不重。”
“然则,地方百姓除了要缴纳田租、承担规定的正役以及杂役之外,还要面对地方官府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摊派!”
“杂税可谓五花八门,闻所未闻!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沿江神佛钱……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种类繁多,难以计数!”
“而摊派则更是层出不穷,永无休止!修桥、铺路、运输官物、维缮衙门城墙、迎送过往官员……
数之不尽,往往一项摊派下来,就足以让一个中等之家破产,使人家破人亡!”
“百姓正是为了活命,为了躲避这些永无止境的盘剥,才不得不将田产‘投献’到臣这等有官身、可免除部分杂役摊派的人家名下啊!”
朱翊钧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你也知道是地方官府胡乱摊派!
你身为首辅,百官之首,难道就只会随波逐流,对此束手无策,甚至同流合污吗?!”
什么地方官府,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把摊派强加到你这个致仕首辅的头上?
正是因为你们这些地方豪强、致仕官员与地方官府相互勾结,合流一体,才使得朝廷政令不出京城,税基崩坏,民生凋敝!
地方官府不敢(或不愿)向有特权的官户、士绅摊派,就只能变本加厉地压榨那些无权无势的贫苦百姓。
百姓不堪重负,眼见投献于官户名下可以躲避这些灾难,便纷纷“自愿”献上土地,寻求庇护。
如此一来,地方官府完成了上面的任务(或中饱了私囊),大户人家兼并了大量土地,百姓看似暂时喘了口气(实则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
而朝廷的税基和统治基础,则在无声无息中不断被掏空、败坏!
徐阶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某种深刻洞察的严肃表情:
“陛下,此事……已然深入我大明骨髓,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亦非臣一人之力所能更改。
大势如此,臣……除了随波逐流,又能如何?”
朱翊钧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紧紧地盯着徐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位老臣,还能说出什么“高论”来。
徐阶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晰地陈述起来,仿佛在剖析一个庞大帝国肌体上最顽固的病灶:
“陛下,请试想。我朝历年岁入,即便将所有实物折色,各项杂税算尽,总数也不过一千五六百万两。
而每年的花费,军费与供养宗室,便要占去大半!
剩余的,才能勉强支付百官俸禄、应对各地灾荒、维持朝廷祭祀礼仪等基本开销。”
“对于地方州县,朝廷所能给予的财政支持,可谓杯水车薪,恩泽实在有限。绝大多数州县,都需要‘自行筹措’治理费用。”
“地方官府无银钱来源,又要完成修桥铺路、巩固城防、疏浚河道、维持驿站、递送公文、迎送官员等等诸多必要事务,
这些事,难道会因为百姓困苦,就停止不办了吗?”
“这些不得不办的公务,所需的钱粮人力,既然无法摊派到享有优免特权的官户、士绅头上,那么,最终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徐阶的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您需明白,我大明朝,在县衙之下,并无朝廷命官。
国朝是靠着地方官府与扎根地方的士绅,共同来治理广袤的县乡的!”
“朝廷若想真正‘抑制兼并’,其前提,是必须有能力接过治理县乡的责任,将皇权、将朝廷的治理能力,真正延伸到乡村闾里!
否则,只空谈抑制兼并,却无法有效接管地方治理,无法为百姓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务和保护,难道不是动摇国朝赖以存在的根本吗?”
“臣,不能以一己之力,去动摇这天下运行的根本规则。故而,只能随波逐流。”
“而在臣看来,百姓投献之后,田地的‘正税’,依旧由臣代为缴纳给朝廷;
大部分‘杂役’,因臣的官身得以免除;
至于地方官府那些临时的、名目繁多的摊派,以及乡里间修桥补路、兴办义学、维护水利等基本运转所需,则全数由臣这样的‘大户’来调度、承担。
这难道不是在朝廷无力顾及之处,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让他们得以苟活性命的……活命善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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