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
烈阳当空。
龟裂的土地像无数张干渴的嘴，喉咙里全是粗砺的沙砾感。
逃难的人流缓慢而坚定地朝前方走去，仿佛只要走到前方，就能越过受旱灾的地方，就能有水，有野菜，或者是任何绿色的植物。
这虚幻的希望支撑着他们，让他们不停地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继续走，往前。
一个年轻妇人胸前的婴孩突然发出一声极细的啼哭，然后嘴张着，连声音也无法再哭出来。
妇人轻轻拍着怀里的儿子，抿了抿满是血口子的嘴唇，脚步微转，走向旁边的一片枯死的树林。
推着独轮车的年轻汉子身形顿了顿，也跟着偏离队伍，推着车过去。
独轮车上，放着他们剩下的家当，躺着还活着的老娘。
没有水，大家都不想说话，但是年轻汉子明白自家婆娘想干什么。
那片树林已经干死了，但是，或许树根还没有完全干，能嚼出点树汁来呢？
指甲翻裂、关节粗大的手，从独轮车上取下一把锄头，选择了一棵看起来枯死得最晚的树，沉闷地一锄头抡了下去。
土已经干得跟沙子一样了，几锄头下去，树根很快露了出来，却枯如干絮。
年轻汉子颓然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觉得从鼻腔到胸口，似乎也干得要烧起来。
年轻妇人眼里的一点光也熄灭了，看了眼怀中完全哭不出声的小儿，将指甲翻裂的手指凑近嘴边。
手指上混着泥土，已经结成了暗褐的血痂，只要咬开，总还是能挤出点血给孩子润一润口的……
树林外的一片空地上，突然凭空出现一道身影和一道怪异的、仿佛金铁摩擦出的声音：“仙使降临，尔等凡人，还不过来跪拜！”
那身影一身银甲，比之两个成年男子还要高，脸部也是一片银甲，只眼睛处闪着幽蓝的光芒。
已经麻木的流民们顿时一怔，陡然燃起一抹希望，朝这边涌来，还离着一段距离，就感受到了阻力，再近不得前。
流民们愣了愣，慌忙就地跪了下来：“仙使！求仙使活命啊！”
银甲仙使手一挥，脚边就凭空出现了两口大缸。
一口缸子装了满满一缸子清凌凌的水，水上晃荡着一只银色的水瓢。
另外一口缸里则装满了杂粮野菜馒头。
人群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按捺不住，想往前冲，却像是挨了一记无形的拳头，倒跌到地上。
银甲仙使眼中蓝光一闪：“排队领水！胆敢乱挤插队抢夺的，杀无赦！”
然后伸手一指，恰好指着挖树根的那一家子，“你们先过来，一人领一瓢水、两个馒头，你们可以先喝水，喝完后你们给他们发水发粮！”
汉子和妇人惊怔了几息后，欣喜若狂，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仙、仙使，我家是四口人……”
银甲仙使轻轻颔首：“不分男女，不论老幼，一人一瓢水、两个馒头。领到的立刻让出位置！”
汉子连忙舀了满满四瓢水，小心地倒进自己家的水瓮里，又取了八个馒头递给自己媳妇。
先让媳妇给孩子和老娘喂水喂食，自己忍着渴重新舀了满满一瓢水，看向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年：
“这位小哥，过来接水了！”
少年捧着水囊，小心地将水全部接了进去，又接过了两个杂粮野菜馒头揣进怀里，看了眼旁边的银甲仙使，急步让开了位置，走到一边才举起水囊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清冽的水入喉，整个人都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
少年又抿了一口，终于能舔湿了嘴唇。
将舌尖那股铁锈腥气和着一小块杂粮野菜馒头一起咽下去，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水囊和馒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了，其他的亲人，都死了，死了……
领到水和粮的，和没领到水和粮的，都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银甲仙使沉默地站着，似乎对人间的疾苦无动于衷，只是在水缸或者粮缸快见底时，手轻轻一摆，水缸里又会出现满满一缸水，粮食缸里又重新续上满满的杂粮野菜馒头。
直到这一片的流民们都领到水和粮，银甲仙使才收起两口缸，留下一份简略地图：
“你们按着这个地图走，去朗州茂县卧龙岭，可寻到一处生机！”
说完闪身就不见了人。
流民们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磕头：“多谢仙使活命之恩！”
“多谢仙使！”
休整片刻后，那张地图在几位族长和村老的商量下，递到了最先领到水和馒头的少年手里。
少年姓梁，叫梁启。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是童生，是队伍中难得的读书人，看得懂那张简略地图，所以被推举保管那张地图。
流民队伍很快就重新动了起来，这回有了方向和目标，大家都精神振奋了几分。
可没走几步，队伍的中后部就乱了起来。
四个男人手里拎着柴刀和杀猪刀，凶神恶煞地逼迫几户老弱幼的人家交出水和馒头。
什么朗州不朗州的，朗州旁边就是巫州，那都靠近边境了，八成也是个瘴气横生的荒凉地方，他们才不去！
他们这几个结拜兄弟，之前就已经抢了好几户落单的人家，手里有些银子。
现在只要再抢到足够的水和粮食，他们往府城去不好吗？
安王府就在泗州府城，再干旱再闹蝗灾，还能闹着府城那里？
四个人打定了主意，在银甲仙使走后特意又等了好一阵，这才开始动手。
队伍里立即乱成了一团。
梁启连忙招呼了几位族长村老带了人过去：“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可是银甲仙使送我们的物资，你们竟然作乱抢夺？！就不怕遭天谴吗！”
四个男子中的大哥冷笑一声：“天谴？银甲仙使早就走了，哪儿来的天谴！
再说了，前两天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都活得油光水滑的没遭天谴，我们哥几个只是抢点东西，凭什么就会被天谴？
你一个黄毛小子，还有那几个老不死的，识趣的赶紧滚远点！
再不滚，老子连你们一起抢！”
梁启握紧手里的木棍，不仅不退，反而更近前一步：“自助者，天助之！
大家既然有缘得到仙使帮助，就该拧成一股绳，一起度过这次难关。
今天让这几户老弱被抢，我们束手旁观，明天我们要是再遇上强人，旁人也束手旁观！
这以后，还能有我们的活路吗？”
被他这一番话激励，队伍里好几个青壮男子都拎起了锄头，互相吆喝着壮胆：
“对！不许抢！”
那四个男子也是抢出经验的，知道不能让对方士气起来，结义大哥扬着手里的杀猪刀就冲上前先朝梁启砍去：
“想找死？老子就先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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