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莺飞草长,连风都带着股甜腻的暖意。可这暖风一吹进那顶由八名内侍稳稳抬着的杏子黄软轿里,便只剩下沉甸甸的滞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娇娇端坐其中,一身簇新的云霞色宫装,料子是顶好的软烟罗,绣着缠枝玉兰的暗纹,行动间流光溢彩。发髻高挽,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细碎的米珠流苏,随着轿身的轻晃,在她光洁的额角轻轻摇曳。一张脸,生得是稠丽近妖,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尾天生带着一抹似醉非醉的薄红,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掩去了眸底所有情绪。
外人看来,这是江南盐商沈万金捧在手心的独女,一步登天,被选入宫,即将成为天子近旁的新贵。只有沈娇娇自己知道,这身华服之下,是怎样一副悬着的心肝。盐商之女?她心底无声冷笑,指尖冰凉地掐进掌心。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被那场高烧带走的前尘旧梦里,自己究竟是谁。只知道醒来便在沈家,成了沈娇娇,一个空有倾城皮囊、内里草包的富家千金。如今,更是被当作一件精心包装的礼物,送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
替身。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匝匝扎在心口。御前画师私下偷传的宸妃小像,她见过。画中女子,眉眼神态,竟与她足有七八分相似。那早逝的宸妃,是帝王心头抹不去的白月光、朱砂痣。而她沈娇娇,不过是个用来寄托哀思、聊解相思的玩意儿。玩意儿,能有什么好下场?帝王移情时是蜜糖,厌弃时便是砒霜。何况这深宫之中,虎视眈眈的眼睛何止一双?
轿子微微一沉,落了地。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新贵人沈氏入宫——落轿——”
帘子被恭敬地打起,刺目的天光涌入。沈娇娇深吸一口气,那江南水汽的温润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宫墙内无处不在的、冰冷而沉重的檀香与金粉气息。她扶着宫女彩蝶伸过来的手,款步下轿。腰肢刻意扭得过分了些,步摇乱晃,珠玉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带出一股子掩不住的轻浮与刻意。
“呵,好大的排场。”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女声从斜刺里传来。
沈娇娇抬眼望去。不远处的九曲回廊上,倚着几个华服美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海棠红蹙金绣百鸟朝凤宫装,云鬓高耸,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大簪,眉目艳丽张扬,此刻正斜睨着沈娇娇,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与敌意。正是后宫风头正盛的王贵妃。
“贵妃娘娘金安。”引路的内侍连忙躬身行礼。
王贵妃却像是没听见,摇曳生姿地踱步过来,金线绣的凤尾裙裾扫过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她停在沈娇娇面前,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货物,将她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尤其在沈娇娇那双与她肖似的眉眼上停留良久,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
“啧啧,江南盐商?果然是商贾贱籍,调教出的女儿也一股子小家子气。”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虚虚点了点沈娇娇鬓边那支步摇,“这步摇,看着倒还值几个钱,可惜戴在你头上,生生糟蹋了。一股子铜臭味儿,熏得本宫头疼。”她嫌恶地用丝帕掩了掩鼻子,仿佛真被什么污浊之气熏到了。
周围的嫔妃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目光如同针尖,扎在沈娇娇身上。
彩蝶气得小脸通红,身子微微发抖。沈娇娇却一把按住她的手,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毫无城府、甚至带着点愚蠢的甜笑,声音又软又糯,还故意拖长了调子:“贵妃娘娘说的是呢!江南那边小门小户,哪见过什么世面?这步摇呀,还是爹爹花了大价钱,特意请了京城老师傅打的,说是……说是宫里娘娘们都喜欢这样的!娘娘若觉得熏,娇娇这就摘了它!”说着,竟真的抬手要去拔那支步摇,动作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
“放肆!”王贵妃身边一个穿绿衣的昭仪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岂容你如此轻狂?”
王贵妃也被沈娇娇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近乎愚蠢的举动噎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她看着沈娇娇那张无辜又漂亮得过分的脸,那与宸妃肖似的眉眼,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贱婢,仗着一张脸,竟敢在她面前装疯卖傻!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王贵妃柳眉倒竖,一步上前,扬手就朝沈娇娇那张惹祸的脸上狠狠扇去!那带着疾风的巴掌,裹挟着上位者不容忤逆的威势和深深的嫉恨,眼看就要落下。
变故就在这一瞬!
沈娇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算计光芒。就在王贵妃的手掌即将触及她脸颊的刹那,她像是被对方凌厉的气势吓破了胆,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呀!”,脚下猛地一“滑”——那位置选得刁钻至极,正是回廊边缘一块微微凹陷、积了层薄薄青苔的方砖!
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又夸张的姿势,直直向后倒去!倒下的瞬间,她看似胡乱挥舞寻求支撑的手臂,却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王贵妃那宽大华丽的云袖!
“啊——!”王贵妃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大力猛地将她往前狠狠一拽!她穿着高底绣鞋,重心本就不稳,此刻被沈娇娇这“失足”一扯,哪里还站得住?惊怒交加的尖叫声中,她整个人被沈娇娇拽着,两人如同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断线风筝,在周围一片惊恐的抽气声里,扑通!扑通!两声巨响,先后砸进了回廊下方波光粼粼的锦鲤池中!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池中悠闲游弋的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得四处乱窜,搅起一片浑浊。
“娘娘!”
“快救人啊!”
岸上一片兵荒马乱,宫女太监们尖叫着乱成一团,几个会水的内侍手忙脚乱地要往下跳。
冰冷的池水瞬间浸透了沈娇娇全身,华丽的宫装吸饱了水,沉重得像铁块般往下坠。她呛了几口水,肺里火辣辣的,却死死咬着牙关。混乱中,她透过迷蒙的水波和散乱贴在脸上的湿发缝隙,瞥见岸边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玄色的龙纹常服,袍角用金线绣着狰狞的螭龙,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人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隔着混乱的人影和水汽,看不清面容,却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势无声弥散开来,瞬间压下了岸上所有的喧嚣。
岸上的人终于发现了那道身影,如同沸水里泼进一瓢冰,瞬间死寂。所有人,包括那些正要跳水的内侍,全都僵在原地,继而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砖地,大气不敢出。
“陛……陛下!”池中的王贵妃终于被两个内侍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浑身湿透,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不堪,赤金牡丹簪歪斜着,珠翠零落,昂贵的海棠红宫装沾满了污泥和水草,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她冻得嘴唇发紫,惊魂未定,一看到岸边那道玄色身影,如同见了救星,立刻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着指向还泡在水里的沈娇娇:“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这……这新入宫的沈氏贱婢!她……她蓄意谋害臣妾!是她把臣妾拉下水的!她该死啊陛下!”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和后怕,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凄厉。
两个内侍慌忙跳下水,将呛咳着的沈娇娇也拖了上来。她比王贵妃更狼狈,云霞色的宫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湿透的长发黏在脸颊和颈侧,眼尾那抹天生的薄红被水浸得更加明显,像晕开的胭脂,又像委屈的泪痕。她瑟瑟发抖地跪在冰冷的砖地上,水珠顺着发梢和下巴不断滴落,整个人如同暴雨中被打落枝头的娇花,破碎又可怜。
萧珩,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动了。
他缓步上前,玄色的靴子踩在湿润的砖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未理会旁边哭嚎得妆容尽毁、仪态全无的王贵妃,脚步径直停在了沈娇娇面前。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王贵妃压抑的抽泣和沈娇娇细微的、带着水汽的喘息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凉的手指,捏住了沈娇娇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沈娇娇被迫仰起脸,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那双眼,如同终年不化的寒潭,幽邃、冰冷,没有任何温度,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的面容极其英俊,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眉骨深刻,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线。但最让沈娇娇心底发寒的,是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审视与探究,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湿透的皮囊,在丈量、在比较……比较她与某个深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影子。
一股清冷而极具侵略性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仿佛浸透在骨子里的淡淡血腥味,随着他的靠近,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
他俯视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寸寸逡巡,尤其在看到她眼尾那颗被水浸润得格外清晰的淡褐色泪痣时,停留了许久。那冰冷的指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力道,缓缓摩挲过那颗小小的痣。
“像……”他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般的回响,“太像了。”
这短短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牢了沈娇娇的命运。岸上跪着的众人,头埋得更低了。王贵妃的哭声也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沉的嫉恨在眼底翻涌。
萧珩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血腥气的触碰从未发生过。他直起身,目光淡漠地扫过旁边一身泥水、抖如筛糠的王贵妃,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
“既湿了身,便回宫更衣。”这话是对王贵妃说的,却连眼角余光都没再给她,“莫污了朕的眼。”
王贵妃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让她浑身剧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被宫女几乎是架着,仓惶退下。
萧珩的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的沈娇娇身上,那目光依旧深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叫她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如同君王审视他新得的、却并不完全满意的猎物。
就在沈娇娇以为这冰冷的酷刑还要继续时,他却转身欲走。玄色的袍角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句低沉到近乎耳语的话,裹挟着龙涎香与血腥的余韵,清晰地钻入沈娇娇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与一丝……难以察觉的蛊惑:
“好好学她,朕许你荣华富贵。”
脚步声远去,御花园里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
彩蝶这才敢扑上来,带着哭腔:“小主!小主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
沈娇娇依旧跪在那里,任由彩蝶慌乱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水珠和污泥。冰冷的池水浸透了骨髓,可心底翻涌的,却是一股更深的寒意和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冷嘲。
学她?学那个被深宫吞噬、早早化为一抔黄土的宸妃?学她的温婉?学她的情深?然后像她一样,成为帝王一时兴起的寄托,再被这吃人的地方啃得渣都不剩?
沈娇娇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眸底深处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和一丝近乎残忍的决绝。
荣华富贵?呵。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既然这替身的剧本已经塞到了她手里,那就别怪她……用最“作”的方式,把它撕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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