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子口决堤的捷报，如同久旱后的甘霖，飞传长安。宣室殿内，汉武帝刘彻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龙颜大悦。
“好！桑卿不负朕望！当机立断，速堵决口，保我大汉腹心之地，功莫大焉！”刘彻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着即加赐桑弘羊金千斤，帛千匹！有功将士官吏，论功行赏！”
“臣，谢陛下隆恩！”桑弘羊躬身谢恩，姿态沉稳，眼中却掠过一丝志得意满的精光。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朝堂气氛因捷报而稍显轻松之际，桑弘羊却并未退下。他抬起头，脸上那份得色瞬间被一种沉重而忧心忡忡的神情取代，声音也低沉下来：
“陛下！瓠子口虽已合龙，然灾后重建，安抚流民，尚需时日，耗费巨万。此乃内忧。”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严峻，“然，外患更迫在眉睫！河西前线，骠骑将军霍去病连日血战，八百里加急军报频传！伊稚斜单于主力倾巢而出，攻势如潮！我军虽奋勇杀敌，然…”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刘据身上，“然箭矢消耗惊人，尤以强弓硬弩为甚！冬衣朽敝，难御塞外苦寒！将士缺衣少箭，伤亡日增，疫病渐起！军情，十万火急！”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升温的朝堂之上。武将们面露忧色，文官们窃窃私语。霍去病的威名和河西的战略意义，无人不知。
“桑卿！”刘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军需补给，乃大司农份内之责！朕多次催问，你皆言国库调度需时，按计划拨付！为何至今前线仍如此吃紧？！”
这正是桑弘羊等待的时机！他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委屈”和“无奈”：
“陛下明鉴！臣殚精竭虑，日夜筹措，不敢有丝毫懈怠！然…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向少府卿李信，进而扫过太子刘据，“前线军需缺口巨大，非臣不尽心，实乃…实乃后方钱粮调度，屡遭掣肘，甚至…去向不明！”
“什么？！”刘彻拍案而起，怒视李信，“李信！给朕说清楚！何为去向不明？！”
李信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慌忙出列：“陛下！臣…臣冤枉！少府所掌内帑及赈灾钱粮，皆…皆有账可查，绝无…”
“绝无？！”桑弘羊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陛下！臣绝非空口诬陷！臣有据！”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厚厚的竹简，高举过顶，“此乃臣连日来，命大司农属官详查河东赈灾、黄河治水期间，少府钱粮物资出入之初步核验！触目惊心！账目混乱不堪，巨额钱粮物资去向不明！疑窦重重！”
他踏前一步，竹简几乎要戳到李信脸上，字字诛心：
“其一，河东赈灾，少府调拨粟米二十万石，布帛五万匹！然最终核销账目，与地方接收存有巨大差额！近三万石粟米、数千匹布帛，不知所踪！作何解释？”
“其二，黄河治水，太子殿下行‘以工代赈’，招募民夫数万，耗费内帑钱粮巨万！然其招募名册、工酬发放记录、物资领用账目，虽看似条理，然经大司农精算吏反复推敲，其实际支出与理论应耗，存在巨大漏洞！至少有价值五万金之钱粮物资，凭空蒸发！”
“其三，也是最为可疑者！”桑弘羊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刘据，“少府考工室，近期突然停止多项宫廷器物制造，大量专供御用的上等牛角、牛筋、皮革、精铁去向成谜！同时，少府运输车队异常频繁往来西北！臣有理由怀疑，这些专供内廷的御用物料，甚至那去向不明的赈灾钱粮，是否被某些人挪用、贪墨、中饱私囊？甚至…假借名目，私自输送军需，结交边将？！”
最后八个字“结交边将”，如同惊雷炸响在宣室殿顶！群臣哗然！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据身上！这指控太狠毒了！不仅指控贪腐，更直指太子私结掌握兵权的表兄霍去病，这是人臣大忌，更是帝王逆鳞！
李信如遭雷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桑弘羊：“血口喷人！桑弘羊！你这是构陷！是公报私仇！太子殿下为赈灾殚精竭虑，少府上下清清白白！你…”
“清白？”桑弘羊冷笑，将竹简重重摔在李信脚下，“账就在这里！白纸黑字！李少府，你敢说这些差额不存在？你敢说那些御用物料没有异常消耗？你敢说那些车队不是去了西北？！当着陛下的面，你解释清楚！”
李信看着脚下散开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被精心挑选、放大甚至扭曲的“疑点”和推算出的“差额”，只觉得眼前发黑，百口莫辩。桑弘羊用的是阳谋，账目确实有“问题”，但那“问题”的根源，是支援河西的秘密行动！这如何能说？说了，就是不打自招，坐实了“私结边将”、“擅动国帑”的滔天罪名！
整个宣室殿死一般的寂静。支持桑弘羊的官员纷纷出列，义愤填膺地要求彻查。刘据一系的官员则面色铁青，竭力辩护，指责桑弘羊借题发挥，打击异己。朝堂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对峙。
高踞御座的刘彻，脸色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桑弘羊的指控，如同毒蛇，精准地咬在了他多疑的神经上。太子近来的表现确实耀眼，甚至有些…过于耀眼了。少府被经营得铁板一块，格物院、赈灾、治水…每一步都踩在“仁政”的点上，深得民心。如今，竟还可能与边将私下勾连？挪用专供御用的物料？甚至可能染指赈灾钱粮？无论哪一条，都触碰了他绝对掌控权力和财权的底线！更遑论那“结交边将”的暗示，如同芒刺在背！
“够了！”刘彻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缓缓站起身，冰冷的视线扫过李信，最终落在刘据那张竭力保持平静、却依旧难掩苍白的稚嫩脸庞上。那眼神，充满了审视、失望，以及一丝深藏的帝王猜忌。
“李信！”刘彻的声音如同寒冰，“身为少府卿，掌皇室财货，账目混乱至此，巨万钱粮去向不明！你，难辞其咎！即刻停职待查！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府半步！”
“陛下！臣…”李信如坠冰窟，还想辩解，却被刘彻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桑弘羊！”
“臣在！”
“你所奏之事，关系重大！朕，准你所请！”刘彻的目光扫过全场，“着即成立联合审计组！由大司农桑弘羊（主审）、丞相府长史（代表相对中立的公孙贺）、谒者令江充（皇帝绝对心腹，绣衣使者首领）共同负责！持朕节杖，彻查少府近一年所有账目！特别是河东赈灾、黄河治水、考工室物料消耗、以及所有钱粮物资出入记录！一厘一毫，都给朕查清楚！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臣等领旨！”桑弘羊、丞相府长史、以及一个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宦官（江充）齐声应道。桑弘羊嘴角勾起胜利者的弧度，江充则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刘彻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据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失望，有审视，更有一丝冰冷的警告：
“太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刘据心上，“你总理庶务，协理少府，此事…你亦有督导不周之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望你…好自为之！退朝！”
“退——朝——！”宦官的尖利嗓音响起。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将殿内凝重的空气与殿外的阳光隔绝。群臣鱼贯而出，气氛压抑。桑弘羊与江充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阴冷地瞥了一眼孤立在殿中的刘据和李信，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大步离去。丞相府长史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宣室殿，只剩下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李信，和站在原地，身躯挺直却微微颤抖的太子刘据。刘彻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殿下…”李信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臣…臣无能…连累殿下了…”
刘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扶住摇摇欲坠的李信：“李卿，不必自责。此非你之过，是冲孤来的。”他眼中寒芒闪烁，“桑弘羊…好狠的手段！”
回到太子宫，气氛更是凝重得令人窒息。石德、陈平、郑渠等人早已闻讯赶来，个个面色惨白，忧心忡忡。少府是太子势力的根基，李信是核心支柱，如今支柱倒塌，根基被掘，审计组如狼似虎，如何不让人心胆俱裂？
“殿下！联合审计组已经进驻少府了！”一个少府属官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桑弘羊的人直接接管了所有账房和库房！江充带来的绣衣使者把守各处要道，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他们…他们正在封存所有账册，盘问所有经手官吏！格物院也被查封了！”
众人心头更沉。行动如此迅疾狠辣，显然早有预谋！
“陈平！田先生呢？”刘据立刻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田先生…田先生被他们重点盘问！此刻还在账房，被大司农的几个精算吏围着…”陈平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担忧。
就在这时，田畴被两个绣衣使者“护送”着，回到了太子宫。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压抑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田先生！”众人围了上去。
“殿下，”田畴对刘据一揖，声音低沉，“他们…重点盘查了以工代赈的招募名册、工酬发放记录和物资出入账目，特别是赈灾钱粮结余的去向。桑弘羊的人，拿着放大镜在找…找那笔‘五万金’的‘亏空’。”他看了一眼陈平，“幸亏陈大人之前记录详实，明账的条理清晰，暂时…暂时没让他们抓住大的把柄。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后怕：“他们反复追问赈灾结余的具体数目和用途，追问考工室高级物料的异常消耗记录…言语间，直指殿下…意图挪用，支援河西！甚至暗示…暗示账目有‘阴阳两套’！” 田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最担心的就是那套由他亲手记录的“暗账”！
刘据的心猛地一沉。桑弘羊果然抓住了关键！那笔赈灾结余和挪用的御用物料，正是支援霍去病的资金来源！而那套记录着秘密收购和运输的“暗账”，更是致命的证据！
“暗账…”刘据看向田畴，眼神锐利如刀。
田畴深吸一口气，迎上刘据的目光，斩钉截铁地低声道：“殿下放心！暗账…只有一份！由卑职亲自记录，用的是…只有卑职才懂的‘田氏密符’！记录之简，藏于…藏于卑职贴身的空心束发竹簪之内！绝无第二人知晓内容！他们搜身，只当是普通发簪！”他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只要卑职不开口，他们休想找到那账册！更休想看懂！”
刘据看着田畴眼中的决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更深的沉重。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好！田先生，陈平！”刘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账，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让他们查！陈平，你配合他们，他们要什么账目，就提供什么！但记住，只说明账！涉及赈灾结余的最终去向，就说是按殿下旨意，暂时封存于少府内库，用于后续安置和防疫，具体数目待最终核算！至于考工室物料消耗…”他看向郑渠，“郑卿，你立刻回去，将所有‘正常损耗’的记录做扎实！特别是那些用于试验新农具、新织机、新水车所消耗的材料，账目要清晰合理！把水搅浑！”
“臣明白！”陈平和郑渠重重点头。
“李卿，”刘据转向失魂落魄的李信，语气放缓，带着安抚，“你安心在府中‘待查’。桑弘羊和江充必然会派人监视甚至审讯你。记住，无论他们问什么，关于赈灾、关于治水、关于少府正常运作，你据实回答。但关于考工室物料异常消耗、关于支援河西…你一概不知！所有相关指令，皆由孤直接下达给具体经办人！你只需咬定，你只负责少府整体运作，具体某项物料用于何处，由各署曹按规程办理！明白吗？”
李信看着太子沉静而坚定的眼神，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力点头：“臣明白！臣…死也不会连累殿下！”
“至于你，田先生，”刘据最后看向田畴，目光深邃，“你是关键中的关键！明账他们查不出大问题，必然会死死咬住你！逼问那‘不翼而飞’的赈灾结余和物料去向！甚至会…用刑！”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孤…对不住你。”
田畴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殿下言重了。田畴残躯，能为殿下大业尽绵薄之力，死而无憾！他们想问出暗账？除非我死！田氏密符，除我之外，无人能解！”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绣衣使者冰冷的声音：“奉联合审计组令，传太子宫计曹田畴、少府仓曹令史陈平，即刻至少府账房问话！不得延误！”
该来的，终究来了。
田畴整了整衣冠，对刘据深深一揖，又向众人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陈平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郑渠也匆匆赶往考工室，准备应对盘查。
太子宫中，只剩下刘据、石德和面如死灰的李信（等待软禁）。
“先生…”刘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能过关吗？”
石德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岁，却已背负起如此沉重压力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声道：“殿下，明账扎实，是陈平和田畴之功。暗账隐秘，是田畴之忠。关键在于…桑弘羊能拿出多少‘证据’，以及…陛下心中，到底信几分？”他望向未央宫深处，“还有那个江充…此人阴狠如毒蛇，他代表的，才是陛下真正的眼睛和刀。”
刘据默然。他走到窗边，望向少府方向。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账册是刀剑，数字是战场。桑弘羊的明枪，江充的暗箭，都对准了他刚刚建立的根基。而远在西北的表兄，还在苦等那批秘密运送的军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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