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千金台”的喧嚣与混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尚未波及到京都权力核心的深宫与相府,却已精准地传到了西郊翠微山脚下。
李福正指挥着心腹家丁,将几只沉甸甸的樟木箱从田庄隐蔽的地窖中抬出,装上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箱子里是他主子李崇明数十年来积攒的部分家底,以及一些绝不能见光的书信、账册。老管家额角见汗,并非因劳累,而是心头那抹不去的惊悸。聚贤楼失手,死士折损,冯坤入宫,每一件事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太傅虽依旧稳坐府中,但他知道,风暴将至,必须尽快将这些要命的东西转移到更安全,或者说,更便于销毁的地方。
就在最后一箱东西即将封车时,一骑快马卷着尘土狂奔而至,马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脸色煞白,冲到李福面前,气都喘不匀:“管、管家!不好了!少爷……少爷在千金台被人打了!还、还扣下了!”
李福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车辕才没倒下。“继宗……”他干涩的嘴唇哆嗦着,独子那张浮华骄纵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不成器,但那是他李家唯一的根苗!
“怎么回事?说清楚!”李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报信的小厮连比划带说,将千金台的混乱场面描绘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对方指名道姓辱骂李福,以及少爷被打得如何凄惨。
调虎离山!
几乎是瞬间,这个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李福的脑海!他猛地回头,看向那几辆即将出发的马车,又想到城中不知情况的儿子,一时间心乱如麻,额上青筋暴跳。
是继续完成太傅交代的要务,确保这些证据万无一失?还是立刻回城,救出那个不成器却关乎他身家性命的独子?
“管家……您看……”旁边的护卫头目低声请示。
李福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对儿子的担忧压倒了对任务的忠诚。他咬了咬牙,几乎是嘶吼着下令:“你!带一半人,押送这些东西,按原计划去三号码头,上船走水路,绕道去城东的别院!记住,路上若有任何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他指向护卫头目,随即又点了几名精干心腹:“你们几个,立刻随我回城!”
他必须亲眼看到儿子安然无恙,才能放心。至于这些箱子……只要到了水上,应该能暂时安全。他如此安慰自己,却忽略了内心深处那越来越强的不安。
李福带着人,心急火燎地打马回城,直奔千金台。他并未察觉,在他离开后不久,翠微山僻静的道路旁,几双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那几辆改变方向、驶往运河码头的青篷马车。
***
皇城司,御书房。
冯坤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双手高高捧起那份染血的信封,以及他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聚贤楼袭击案的初步奏报。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与悲愤,将昨夜遇袭的“惊险”过程,以及发现的“指向性”证据,一五一十,详略有当地禀报给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穿着常服,面色阴沉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玉镇纸。他没有立刻去看冯坤呈上的东西,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冯坤,你上任伊始,便接连遭遇风波,倒是辛苦你了。”
冯坤心头一凛,伏得更低:“臣惶恐!为陛下分忧,肃清奸佞,乃臣之本分!只是……昨夜贼子猖狂,竟敢当街袭杀朝廷命官,其心可诛!若不能查明幕后主使,臣……臣万死难辞其咎!”他适时地表现出后怕与忠诚。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大太监。大太监会意,上前接过冯坤手中的奏报和信封,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皇帝这才伸手,先拿起那份奏报,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当看到“死士”、“苗刀高手”、“疑似北境印记”等字眼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信封,将里面的纸张一一摊开。他的目光在那张记录兵械输送、带有“云”字和北境暗记的残片上停留了许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冯坤跪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良久,皇帝终于抬起头,看向冯坤,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冯爱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冯坤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沉声道:“陛下!聚贤楼袭击,证据确凿,矛头直指……李太傅。且这信中所涉之事,关乎军械、北境,干系重大!臣以为,当立即拘传李福到案,严加审讯!李福乃李太傅心腹,诸多隐秘,必知晓内情!唯有撬开他的嘴,才能查明真相,肃清朝纲,以正视听!”
他没有直接要求查办李崇明,而是将目标锁定在李福身上。这是最稳妥,也最能触及李崇明根本的一步。
皇帝盯着冯坤,似乎在审视他这番话背后真正的意图。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奏。冯坤,朕将此案交予你全权审理。着即拘拿李福,押入诏狱,严加审讯!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冯坤强压住心中的激动,重重叩首。
他知道,皇帝这是默许了他对李崇明动手。有了这道旨意,他便是手持尚方宝剑!
就在冯坤准备领命退下时,皇帝忽然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此事,机密进行。未有确凿结果前,不必惊动……朝野。”
“臣明白!”冯坤心领神会。这是要他暗中行事,避免引起李崇明党羽的激烈反弹,也是在保护他这把“刀”。
冯坤退出御书房时,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但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李崇明,你的死期到了!
***
李福心急如焚地赶回城中,并未直接去千金台,而是先回了太傅府。他需要向李崇明禀报西郊的情况,更重要的是,请示如何应对儿子惹出的麻烦。
然而,他刚踏入太傅府侧门,还没来得及去见李崇明,早已埋伏在附近的皇城司缇骑便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地将他拿下!
“你们干什么?我是太傅府管家李福!你们敢……”李福又惊又怒,挣扎着吼道。
为首的皇城司千户亮出腰牌,面无表情:“冯指挥使有令,请李管家去诏狱问话。带走!”
根本不容李福分辨,他被堵住嘴,套上黑布头套,粗暴地拖拽出去,塞进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太傅府的门房和下人都吓得面如土色,无人敢上前阻拦。
消息传到内书房,李崇明正在练字的手猛地一抖,一大团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污了即将写就的“静”字。
他缓缓放下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角细微的抽搐,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冯坤……动手了!而且速度如此之快,目标如此之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福知道太多,绝不能开口!必须想办法……灭口?或者……劫狱?不,诏狱是冯坤的地盘,如今定然戒备森严。
李崇明的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看来,只能动用最后那步棋了。
***
地下密室。
“李福已被冯坤拿下,投入诏狱。”陈五带回最新的消息。
萧墨羽站在桌前,手指点在地图上皇城司诏狱的位置,语气平静无波:“冯坤动作不慢。接下来,就看他的手段,以及……李崇明的反应了。”
苏清韫坐在一旁,肩头的伤口已被重新上药包扎,依旧隐隐作痛。她听着外面的风云变幻,感觉自己像被困在笼中的鸟,焦灼而无力。复仇的火焰在她胸中燃烧,她渴望亲眼看到李崇明党羽的崩溃,渴望亲手将他们送入地狱。
“我们……只能等吗?”她忍不住问道,声音因压抑而有些沙哑。
萧墨羽转头看她,目光锐利:“等?不。我们要添一把柴。”他顿了顿,“李福入狱,李崇明必然设法与他联系,或灭口,或串供。我们需要知道他们沟通的渠道,必要时……可以帮冯坤‘发现’一些线索。”
“如何做?”
“李福在狱中,能接触到的外人有限。除了皇城司的人,便是送饭的狱卒,或者……探监的‘家眷’。”萧墨羽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李继宗刚刚惹了事,李福又突然下狱,李府此刻定然乱成一团。若此时,有人以‘打点’或‘传递家书’的名义,接触狱中之人……”
苏清韫立刻明白了:“我们要派人混进去?”
“不。”萧墨羽摇头,“我们只需让冯坤‘偶然’发现,有人试图通过某个特定的狱卒,向李福传递消息即可。剩下的事,冯坤会去做。”
他看向苏清韫:“此事需要极为小心,不能留下任何与我们相关的痕迹。我会安排。你……”他目光落在她肩头,“伤势未愈,不宜再涉险地。但有一事,或需你走一趟。”
“何事?”
“诏狱。”萧墨羽吐出两个字。
苏清韫瞳孔微缩。去诏狱?那里是冯坤的地盘,龙蛇混杂,更是李崇明眼下目光聚焦之处!
“你去,并非要做什么。”萧墨羽解释道,“只是需要一个人,亲眼确认李福的状态,以及……观察诏狱内外的动静。你的眼力,我信得过。而且,你的身份,最适合在那种地方‘不经意’地出现。”
苏清韫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她是一个“已死”之人,改头换面后,混入诏狱附近探听消息,确实比萧墨羽手下那些可能被盯梢的面孔更安全,也更不易引起怀疑。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
“陈五会为你准备好身份和行头。记住,只看,只听,不动。”萧墨羽郑重叮嘱。
半个时辰后,苏清韫再次改换了容貌,扮作一个进城替主家送东西的、面色蜡黄的哑巴小厮,挎着一个装着些针头线脑和粗饼的篮子,混迹在皇城司诏狱外那条总是弥漫着阴湿与晦气的小街上。
这条街平日里便没什么行人,今日因李福入狱,气氛更是格外紧张。皇城司的缇骑明显增多,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苏清韫低垂着头,缩着肩膀,模仿着胆小下人的模样,沿着街边慢慢走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她的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空气中任何细微的声响,眼角的余光则飞快地扫过诏狱那扇黑沉森严的大门,以及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她看到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哪家府邸管事模样的人,在诏狱门口与守卫交涉,似乎是想探视或打点,但都被冷着脸挡了回去。她也看到一些神色惶恐的妇孺,大概是其他犯人的家眷,在远处徘徊哭泣。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符合诏狱一贯的风格。
然而,就在她准备按照计划“路过”并离开时,她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诏狱斜对面的一家简陋茶摊旁,停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马车没什么特别,但那个坐在车辕上,戴着斗笠、看似在打盹的车夫,握着马鞭的手指节粗大,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那是长期练习兵器留下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苏清韫敏锐地察觉到,那车夫看似慵懒,但斗笠下那双眼睛,偶尔开阖间,精光闪烁,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诏狱门口的动静!
这不是普通的车夫!他在等人?还是在监视?
苏清韫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迫自己保持原来的步调,没有停留,也没有多看那马车一眼,继续低着头往前走,仿佛只是一个迷路的下人。
但她的脑海中,已经将马车的位置、车夫的体貌特征牢牢记住。
就在她即将走出这条街的转角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只见一辆玄色、装饰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了这条街,径直停在了诏狱大门前!
那马车……苏清韫的心脏骤然紧缩!那是……丞相府的规制!
车门打开,先下来两名劲装侍卫,随即,一道熟悉得刻入她骨髓的身影,弯腰踏出了马车。
一身墨紫色丞相常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美依旧,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冷峭。不是谢珩,又是谁!
他怎么会来这里?!
苏清韫的脚步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站在街角阴影处,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连肩胛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谢珩并未注意到街角那个不起眼的“小厮”。他站在诏狱门前,目光淡漠地扫过那扇黑沉的大门,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冯坤显然早已得到通报,匆忙从里面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意外。
“下官参见谢相!不知谢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冯坤躬身行礼。
谢珩微微颔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冯指挥使不必多礼。本相奉陛下之命,前来巡视诏狱,看看近日可有积压要案,顺便……了解一下昨夜聚贤楼袭击朝廷命官一案的进展。”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奉旨巡视,关心要案,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冯坤连忙侧身让路:“谢相请!此案下官正在加紧审理,已拘传相关人犯李福到案……”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那扇吞噬光明的诏狱大门内。
苏清韫站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浇透,从头冷到脚。
谢珩……他来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以这样一种看似合理的方式,踏入了关押着李福的诏狱。
他是真的奉旨巡视?还是……为了李崇明而来?是为了保住李崇明,还是……为了别的?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她看着那扇重新闭合的、如同巨兽之口的诏狱大门,仿佛能看到里面正在进行的、无声的较量。
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她沾满尘土的鞋面上。
她缓缓抬起手,隔着粗糙的衣料,触摸到肩胛下那枚凹凸不平的烙印。
“珩”字滚烫,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肉,她的灵魂。
谢珩,无论你今日为何而来,这潭水,既然已经搅浑,就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玄色马车和斜对面茶摊旁那辆可疑的青布马车,猛地转身,拉低帽檐,将自己彻底融入街角涌动的人潮阴影之中。
背影决绝,如同赴死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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