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连下了三天，合作社院里的桂花被打落一地，金黄的花瓣粘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是散碎的金子。
柳絮端着刚熬好的姜茶，站在诊室窗外，看着里面的万大春。他正在给一个外地来的富商把脉，旁边还站着省里来的干部。那些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腕上的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万大春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还沾着些草药渍，可坐在那些人中间，气场一点也不输。他说话时不卑不亢，分析病情条理清晰，那几个城里人听得连连点头。
柳絮低头看看自己——手因为常年干活显得粗糙，衣襟上还沾着灶灰。她突然觉得，手里这碗姜茶有些烫手了。
“絮儿，站这儿发啥呆呢？”李婶挎着菜篮子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往里看，“哟，大春又在见大人物了？现在咱们大春可是名人了，省长见了都得客气三分！”
柳絮勉强笑笑：“婶子说笑了。我给大春送点姜茶，他这几天累着了。”
李婶压低声音：“要我说啊絮儿，你得抓紧了！现在多少城里姑娘盯着大春呢！上次那个女记者，看大春的眼神都不对劲...”
柳絮心里一刺，强装镇定：“大春不是那种人。”
话是这么说，可夜里躺在炕上，柳絮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起三个月前，万大春还是个普通的乡村医生，虽然医术好，但也就是个庄稼把式。现在呢？省台常来采访，大医院请他去会诊，连外国专家都来找他交流。
那天她收拾屋子，在万大春枕头下发现一本英文医书——她一个字都看不懂。万大春什么时候学的英文？她竟然不知道。
还有那次，省城来的女企业家，穿着精致的旗袍，喷着好闻的香水，当着她的面就给万大春塞名片：“万大夫，什么时候来省城发展？我给您投资建医院...”
虽然万大春婉拒了，可柳絮看见那女人看万大春的眼神——欣赏的，灼热的，像看一件珍宝。
而自己呢？除了会做饭洗衣，还能帮他什么？连合作社的账目都是请大学生村官帮忙做的。
第二天，合作社来了个特殊病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得了怪病，皮肤溃烂流脓。姑娘捂着脸哭：“大夫，我这样还不如死了...”
万大春仔细检查后，温声安慰：“别怕，能治。就是过程慢点，你得配合。”
他亲自采药捣药，给姑娘敷药换药。柳絮去送饭时，正好看见万大春弯腰给姑娘擦药，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
那姑娘看万大春的眼神，全是依赖和仰慕。
柳絮心里酸溜溜的，放下饭盒就走。晚上万大春回来，她忍不住问：“那姑娘...好看吗？”
万大春愣了下：“什么好看不好看？病人哪分这个。”
柳絮憋着一口气：“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万大春笑了，摸摸她的头：“傻丫头，想什么呢？我是医生。”
可柳絮笑不出来。她想起小时候，万大春给她采野花，教她认草药。那时他是她的春哥，现在却是所有人的“万大夫”。
距离感像悄无声息的藤蔓，在她心里疯长。
十月，万大春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临走前，他把合作社的事交代给柳絮和王老五。
柳絮紧张得手直抖：“我不行...那些账目...”
万大春拍拍她肩膀：“没事，很简单。再说还有五叔帮你。”
可等他走了，柳絮才发现有多难。供应商来结账，她算错了好几次；药商来谈价格，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最要命的是，有患者非要找“万大夫”，听说不在，直接骂她是“挡道的”。
王老五看不过去，吼走了闹事的人，转头安慰柳絮：“絮儿，别往心里去。大春在时他们也这样，都是大春好脾气惯的。”
柳絮红着眼圈：“五叔，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大春...”
王老五叹气：“傻孩子，大春要的不是帮手，是知心人。你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话是这么说，可万大春从北京打回电话时，柳絮还是躲着没接。她听见万大春在电话里说见了哪些大人物，参加了什么论坛，那些名词她听都听不懂。
万大春回来的那天，全村都去村口迎接。他穿着新中山装，精神抖擞，和大家握手寒暄。轮到柳絮时，他眼睛一亮，从包里掏出个盒子：“絮儿，给你带的礼物。”
是一条真丝围巾，水蓝色的，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柳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可捏在手里，却觉得烫手——这得多少钱啊？他现在随手送的礼物，都顶她半年工分了。
晚上，万大春兴致勃勃地讲北京的见闻：高楼大厦、学术论坛、还有那些专家对他的认可...
柳絮安静地听着，突然插了一句：“后院的母鸡抱窝了，明天该收鸡蛋了。”
万大春顿了下，笑笑：“这些事你决定就好。”
那一刻，柳絮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她开始刻意躲着万大春。合作社的事都推给王老五，自己整天待在药膳厨房研究新菜式——这是她唯一能做得比他好的事了。
万大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实在太忙。省里要推广“桃源经验”，天天有考察团来；医学院请他编教材；还有越来越多的疑难病患者...
直到那天，柳絮在厨房晕倒。
万大春正在给患者针灸，听见消息针都忘了拔就冲过来。一把脉，脸色就变了：“絮儿，你...你怀孕了？”
柳絮虚弱地点头，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两个月了...本来想等你闲下来再说...”
万大春又惊又喜又愧疚，紧紧抱住她：“傻丫头！怎么不早说！”
柳絮哭得更凶了：“我怕...怕你嫌我添乱...你现在那么忙...”
万大春心如刀绞。他终于明白这些天柳絮为什么躲着他，为什么总说“没关系你忙”。
原来在他追逐更大舞台的时候，差点弄丢了最珍贵的人。
那天晚上，万大春推掉所有事情，陪着柳絮在院里散步。月光如水，桂香浮动。
“絮儿，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医者初心’吗？”万大春轻声问。 柳絮点头。 “我的初心不只是治病救人，”他握住她的手，“还有你。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柳絮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
“以后不管多忙，每天晚饭后我都陪你散步。” “合作社的事，你不想管就不管。” “还有...”他摸摸她的肚子，“我要教咱们的孩子学医，让你当监督。”
柳絮破涕为笑：“万一孩子不想学医呢？” “那就做他想做的。”万大春认真地说，“就像你，想做饭就做饭，想管账就管账，不想管就不管。你首先是柳絮，然后才是万大春的妻子。”
柳絮的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是甜的。
第二天，万大春在合作社宣布：以后下午五点准时下班，周末不接普通门诊。重要事找王老五，急事再找他。
王老五傻眼了：“大春，这...这么多病人等着呢！” 万大春笑笑：“天塌不下来。再说，不是还有您吗？”
他拉着柳絮的手：“走，媳妇儿，咱们去后山看看哪块地适合盖新房——得给娃留间房不是？”
柳絮红着脸，心里却像浸了蜜。距离感还在，但她知道，只要他回头，她永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万大春也明白：再大的舞台，也要有个人在灯下等你，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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