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六点四十分。
维多利亚港沉睡未醒,犹自被一层浓稠如乳酪的白雾笼罩。
湿冷的雾气慵懒地缠绕在皇后码头高耸的旗杆顶端,聚成水珠,欲滴未滴。
当码头钟楼那浑厚悠长的第七下钟声穿透潮湿的空气,余音尚在海面荡漾之际,一个颀长的身影已伫立在“总统号”邮轮那通体雪白的栈桥旁。
秦云,一身裁剪精良的毛呢西装,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初冬的凉意拂过他的面颊。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隔着上好的衣料,摩挲着内袋里刚刚翟乡风递过来的那几份硬挺的凭证——五张头等舱船票。
这并非唾手可得的寻常物件,是其远在洛杉矶的姐夫克里森,动用了在美国邮轮公司香港董事会的私人交情,才辗转送到翟乡风的手中。
秦云眼前还在浮现出昨日的场景:
翟乡风这个曾经的刀客、曾经的省府司机,如今的秦岭集团香港总代。
为了迎接宁木若一家,没有开自己那辆老旧福特,而是特意从租车行租来了香港仅有的两辆劳斯莱斯 phantom III。
他甚至带着仆从与鲜花,亲自到九龙火车站迎接秦云与宁木若一行。
火车站广场上,两辆劳斯莱斯车身漆黑如夜,闪耀着冷冽光芒的镀铬饰条在冬日阳光下尤其夺目,车头的“欢庆女神”立标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无声彰显着难以忽视的体面与排场。
翟乡风本人,一身笔挺定制西装,足蹬英国手工皮鞋,咖啡色领带上别着镶钻的纯银领带夹,器宇轩昂,沉稳中透着威严,全然颠覆了宁木若记忆中那个老实巴交的司机形象。
也是,如今的翟乡风,手中周转的资金与货物,已可与叱咤风云的香港怡和洋行相比肩。
因秦云需紧急处理公司事务,翟乡风便领着宁木若、宁夫人、宁颖鹤及顾芷卿一行人在香港游玩。
他们游览了香港中环的街景、皇后像广场与和平纪念碑,沿海滨漫步至湾仔远眺维港。
午后,他们乘车登上太平山顶,在凌霄阁与卢吉道俯瞰壮阔的全景。
入夜,则在维多利亚港畔享誉盛名的半岛酒店用餐休憩。
早上,翟乡风亲自将他们送至“总统号”旁,才带着几分不舍告别。
今天第三批重要的设备与材料抵港,他必须亲自坐镇。
秦云身后传来橐橐的皮鞋声与箱笼沉闷的拖动声。
舅舅宁木若踱步而来,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身后跟着两名汗流浃背的码头伙计,正吃力地抬着两只沉甸甸、裹着黄铜包角的硕大牛皮箱。
“喏,你舅妈的心意,给颖雁和克里森的。”
宁木若的语气透着十足的无奈,这一路上,他已不知抱怨了多少遍这箱子的累赘。
然而,一向温婉的舅妈此次却异常固执。
为了化解舅舅的苦恼,秦云只得额外雇了人手专门伺候这两只箱子,所耗银钱,恐怕早已远超箱中礼物的价值。
舅妈则由小表姐宁颖鹤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步履从容地踏上通往甲板那锃亮的扶梯,姿态优雅得不似远渡重洋,倒像赴一场午后茶会。
自得知丈夫在秦岭集团持有秦云专意预留的12%股份(现由女儿宁颖鹤管理)及大表姐和姐夫是棕榈泉镇的首富以后,舅妈便彻底有了富家太太的气度。
再也不是在菜市场和小贩为几斤豆角争吵的夫人、再也不在院子晾晒干豆角做干豆角炒肉了。
日程是辗转于美容馆与官太太们的麻将桌间。
宁木若对此颇为恼火,常埋怨秦云不该让舅母知晓股份的事情。
唯一庆幸的是,舅母不像其他夫人一样在外人面前炫富,为人低调依旧。
秦云说这要归功于舅舅宁木若平日的耳濡目染。
离他们稍远的阴影处,顾芷卿亭亭而立。
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灰呢大衣裹着她纤细的身形,领口一枚小巧圆润的珍珠胸针泛着温润光泽。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的目光并未流连于邮轮的宏伟或码头的喧闹,只是静静地、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秦云挺拔的背影上。
“小云,”宁木若走到近前,扶了扶新换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旁边几只同样贴着“美国邮轮公司”标签、用藤条精心编织的行李箱:
“端木医生配的那些药材,火漆印都查验仔细了?可别路上受潮散了药性。”
“舅舅放心,”秦云沉稳应道,“舅妈调理身子的药、给表姐和姐夫的蜀锦料子、小表姐特意给您备下的治老寒腿的羊毛袜,还有您准备在船上消遣的那套《资治通鉴》,一件不落,都妥帖封好了。”
他的目光转向阴影中的顾芷卿,声音下意识地放软:
“芷卿,你……穿得是不是薄了些?北太平洋的风浪大,能把人吹得立不住脚,当心着凉。”
话音未落,已踏上甲板的舅妈闻声回头,脸上漾开温煦笑意,隔着距离扬声打趣:
“哎哟,你们小两口就别操这份闲心咯!
天气冷暖,自有老天爷管着。
颖鹤在箱子里颖鹤备了两箱药材呢,晕船的、防风的、治头疼脑热的,分门别类装得满满当当,光晕船药就塞了好几瓶!
再说了,咱们这可是头等舱,铺地毯,有热水,独立舱房,怕是要比家里还舒坦自在!”
一句“小两口”,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让顾芷卿白皙的脸颊飞起红霞,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袖口。
验票员身着笔挺制服,一丝不苟地核对着五张烫金印花的船票。
确认无误后,他微微躬身。
引路的两位侍应生立刻上前,熟练地从码头伙计手中接过那两只惹眼的黄铜包角皮箱放在行李推车上,恭敬地在前面引路:
“宁先生、秦先生,诸位夫人小姐,您们的舱房在三层甲板A区,是相连的两间套房。”
侍应生边走边清晰介绍,“秦先生,您与顾小姐一间;宁先生、宁夫人与宁小姐一间,均正对观景舷窗,视野极佳。”
“与顾小姐一间”的安排,让顾芷卿的心猛地一跳,刚刚平复的红晕瞬间又涌上面颊,连耳根都染上粉色。
她飞快抬眼,忐忑地偷觑舅舅、舅妈和表妹的神情。
见他们神色如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舅妈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安,指尖却依旧冰凉。
一行人穿过人声鼎沸的二等舱公共区域,搬运工粗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当心那箱瓷器!”
“景泰蓝!轻拿轻放!碰坏一角倾家荡产!”
混杂的汗味、油漆味与海腥气扑面而来。
拾级而上,踏上铺着厚实深红波斯地毯的旋转楼梯,喧嚣瞬间被隔绝。
侍应生在一扇雕饰繁复黄铜花纹的门前停下,轻轻推开:
“诸位,这便是您的私人天地了。”
舱房豁然开朗。
约三十平米的空间,布置典雅。
两张带有精致四柱帷幔的雕花床并排靠在宽大的落地窗边,中间仅隔一张古朴的胡桃木小几。
维多利亚港清晨粼粼的波光正温柔漫过洁净玻璃,远处货轮的桅杆如同淡蓝天幕上的纤细墨线。
靠墙的衣柜内,悬挂着熨烫平整的丝绸睡袍;梳妆台上,一只剔透的玻璃花瓶作为船方赠礼,亭亭立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新鲜白茶花,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晶莹欲滴。
宁颖鹤像只雀跃的小鸟,好奇地踮脚摸了摸床头锃亮的电铃按钮:
“按这个,真能立刻有人送茶点来?”
舅妈笑着轻点她的额头:
“快别研究那个了,去看看洗手间!
里头抽水马桶、二十四小时热水,比温泉别墅里的还要讲究哩!”
秦云未参与这温馨的喧闹,独自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码头上,送行的人群在邮轮的即将启航中变得模糊渺小。
顾芷卿悄然走到他身侧,并肩而立。
海风撩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秦云耳中:
“二十三天……等我们踏上洛杉矶,圣诞都已过了。”
昨日临行前夜的叮嘱倏然回响。
舅舅宁木若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小云,此行之要旨有三。
其一,你处理一下你们公司的紧要事务;其二,替我们这些未远渡重洋之人,探望颖雁,报个平安。”
舅舅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娴静的顾芷卿,意味深长:
“这其三……你和芷卿的终身大事,也该趁此良机,在洛杉矶一并商议定下了。
等回来你们就结婚吧!”
此刻,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强劲却带着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韵律感,仿佛应和着脚下这艘钢铁巨兽沉稳的脉动。
五个人的命运,被“总统号”承载着,即将驶向辽阔的未知。
一段交织着亲情、爱情与远行期待的漫长旅程,就此启幕。
正午十二时的钟声,浑厚悠扬,准时在维多利亚港上空回荡。
万头攒动的码头,挥动的手帕与高声的临别赠语混杂沸腾。
秦云立于缓缓收起的舷梯口,深深回望。
岸上,几个熟悉的身影在人潮中奋力挥舞着手臂,时隐时现。
“呜——呜——呜!”
两长一短的汽笛声骤然撕裂空气,带着金属的震颤与告别的决绝。
脚下传来低沉、持续的轰鸣,那是万吨巨轮心脏的搏动。
巨大的青铜螺旋桨有力地搅动墨绿海水,翻滚起汹涌的白浪。
“总统号”庞大的身躯,被无形巨手推动着,一寸寸、一尺尺,坚定而优雅地离开了它的泊位。
宁木若倚着光洁的柚木栏杆,望着逐渐后退的码头楼宇,长吁一口气,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特意打听过,这‘总统号’是美国邮轮公司1928年下水的新锐主力舰,足有一万八千吨!
比起招商局那些老船,稳当太多,风浪无惧。”
舅妈已在舱房内的小圆桌旁忙碌起来,用精致的骨瓷杯为每人斟上香气四溢的热咖啡:
“都先歇歇脚。晚间头等舱餐厅有盛大欢迎酒会,听闻船长将亲临致辞。”
顾芷卿轻轻伸出手,指尖微凉,试探着,最终坚定地握住了秦云温暖的手掌。
她望向海天相接处,香港岛那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抹青黛的轮廓,声音里饱含思念:
“到了洛杉矶……安置妥当,便先去探望小妹吧?
整整一年未见,也不知她学业怎么样了……”
话语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截断,那份浓烈的牵挂已无须言明。
甲板上,一支菲律宾乐手组成的爵士乐队适时奏响了悠扬缠绵的《月亮河》,萨克斯风如泣如诉的音色在海风中飘荡。
头等舱的绅士淑女们,身着华服或考究便装,三三两两聚在明亮的观景廊,手持香槟或咖啡,低语浅笑。
海浪持续拍打着坚固的船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如同远方命运的低语,又似母亲对游子无尽的叮咛与牵挂。
“总统号”高昂着船首,破开万顷碧波,朝着三千海里之外那座名为“天使之城”的目的地,沉稳而有力地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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