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设在北平城西一处废弃的营垒，以木栅简单隔开。尚未走近，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伤口溃烂的腥臭、病人排泄物的秽气，以及死亡本身冰冷气息的混合。
栅栏内，景象更为骇人。简陋的草棚下，挤满了呻吟的士兵。有的面如死灰，高热不退，浑身颤抖；有的身上裸露着狰狞的伤口，脓血横流，苍蝇嗡嗡盘旋；更有甚者，已无声无息，成了覆着白布的一员。
张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用浸过“清疠汤”的布巾蒙住口鼻，率先走了进去。随行的太医们面色发白，有些犹豫，但见院判身先士卒，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所有人，按症状轻重分开！高热呕血者集中东区，外伤感染者集中西区！能行动的轻症协助照料重症！”张明远的声音在哀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燕王派来的军士立刻开始执行，动作粗暴却有效，将人群如同分拣货物般驱赶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明远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他白日里巡视病区，亲自诊脉、查看伤口、调整方剂。传统治疗鼠疫的方子如清瘟败毒饮、犀角地黄汤等被大量应用，但对许多重症患者，效果如同杯水车薪。死亡，每天都在发生。
夜晚，他则一头扎进朱棣为他腾出的、紧邻隔离区的一处独立军帐内。这里成了他临时的实验室。摊开的数据、各种培养器皿、还有那几份视若珍宝的青霉素初始样本，便是他全部的武器。
“失败…又失败了…” 看着又一罐因为污染而发黑发臭的培养液，张明远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前线药物的紧缺，生命的快速消逝，都在拷问着他的能力。他知道方向没错，但工艺的稳定性、提纯的效率，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天堑。
与此同时，蓝玉的耐心也在迅速消耗。他来看过一次，隔着栅栏，看着里面如同炼狱般的景象，闻着那令人窒息的臭味，这位悍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张太医！”蓝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的这些‘汤汤水水’和‘洗洗刷刷’，到底要搞到什么时候？儿郎们每天都在死人！北元的探马已经越来越猖獗！再拖下去，战机尽失！”
张明远刚从一名刚刚咽气的士兵身边站起，手上还沾着血污。他抬起头，疲惫却坚定地看着蓝玉：“将军，防疫如救火，岂是旦夕之功？下官已在尽力。若此时贸然出击，军中一旦瘟疫大规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尽力？”蓝玉冷笑一声，指着隔离区，“我只看到人在不停地死！你的尽力，就是让我的兵在这里等死吗？！”
“并非等死！”张明远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他拿起旁边一个陶罐，里面是少许浑浊的液体，“将军请看，此物名为‘青霉素’，乃下官呕心沥血所制，或可对抗这溃烂之症！只是如今产量太低，纯度不够，难以广泛应用！”
蓝玉狐疑地瞥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浑浊液体，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就这？能比得上本将的刀剑？”
“将军的刀剑可破外敌，此药，或可治内患！”张明远寸步不让。
两人正僵持间，一名浑身是血的哨骑被搀扶进来，他的大腿被狼牙箭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然红肿溃烂，高烧不止，眼看就不行了。
张明远眼神一凝，这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他深吸一口气，对蓝玉道：“将军，此人伤重，常规药物恐已无力回天。可否容下官，用这‘青霉素’一试？”
蓝玉盯着那奄奄一息的哨骑，又看看张明远手中那罐“污水”，浓眉紧锁。半晌，他猛地一挥手：“治！若治好了，本将给你记一功！若治死了……”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说明了一切。
在蓝玉和几位太医的注视下，张明远小心翼翼地用自制的、经过沸水反复蒸煮的竹管，吸取了少量青霉素粗提液，清创后，涂抹在哨骑狰狞的伤口上。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而稳定，但他的内心，却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哨骑依旧昏迷，高烧未退。
蓝玉脸上的不耐越来越重，冷哼一声，似乎已认定失败，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旁边的太医突然惊呼：“院判！您看！他的热度……好像退了一点！”
张明远急忙上前探查，果然，那哨骑额头的滚烫感似乎减弱了些，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
“有变化！真的有用！”旁边另一位亲眼见证的太医也激动起来。
蓝玉离去的脚步顿住了，他猛地回身，虎目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大步走回来，仔细看了看那哨骑，又看向张明远手中那罐浑浊的液体，脸上的质疑第一次动摇了。
“这东西……真能治病？”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
“虽不能保证起死回生，但确是对抗此类创伤感染的一线生机！”张明远紧紧握着那罐粗提液，感受着其中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沉声说道，“只是，如今产量太少，如同星火，难成燎原之势。”
蓝玉沉默了，他不再斥责，也不再催促。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张明远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士兵，丢下一句：“需要什么，跟本将说。”便转身大步离去，那猩红的披风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
张明远知道，他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赢得了蓝玉初步的、有限的信任。但他更知道，这点星火还远远不够。他必须让这火，烧得更旺，更快！
他回到那个充满霉味的军帐，看着那些青绿色的希望，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北疆的血与火，既是残酷的试炼场，也成了他加速攀登医学高峰最残酷、也最有效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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