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巧阁的院落，远比百草阁来得喧嚣。夯实的土地被各式各样的器械占据，角落里堆放着木材、铁料，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热铁和锯末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北平级”战舰龙骨已初具规模，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骨架，匍匐在特制的船坞上，数十名工匠在其间忙碌，号子声、敲击声、水流带动齿轮的嘎吱声不绝于耳。
苏婉清站在船坞旁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发髻简单挽起，正凝神听着马和的汇报。年轻的宦官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明亮，充满了对眼前这庞然大物的热忱。
“……夫人，龙骨接合处已按您修改的图样，用了双重榫卯辅以铁箍加固，强度应无问题。只是……”马和顿了顿，指向船体中部，“您要求加装的这组‘水力传动辅机’，用以驱动新型硬帆转向和部分舱内通风，其所需的精铜齿轮和传动轴，耗料甚巨。工部那边，已经第三次来催问，说兵仗局铸造火铳的铜料都因此吃紧。”
苏婉清的目光掠过那些已初具雏形的复杂齿轮结构，眉头微蹙。她知道马和说的已是委婉之词。资源向海军倾斜，尤其是向“北平级”这样吞金巨兽般的项目倾斜，早已引起了陆军方面的强烈不满。只是之前青霉素和醉仙散的成功，暂时压下了这些声音。如今青霉素面临失效危机，那些被压抑的不满，恐怕会加倍反弹。
“铜料之事，我来想办法。”苏婉清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王爷既已授予全权，机巧阁所需，当优先保障。你只需确保工期和质量，‘北平级’必须如期下水，这是我等打破封锁的唯一希望。”
“是！”马和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他这位师父，看似沉静柔弱，行事却果决坚定，每每在技术难关前，总能提出匪夷所思却又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让开！本官要见苏主事！”一个粗豪的声音吼道。
“王佥事，苏主事正与马公公商议要事，请您稍候……”守卫试图阻拦。
“要事？什么狗屁要事！比得上前线儿郎的刀枪箭矢要紧吗？”那声音愈发高昂，带着明显的怒气。
苏婉清与马和对视一眼，走下高台。只见院门口，一位身着五品武官袍服、满脸虬髯的将领正怒气冲冲地试图闯入，正是掌管部分军械调配的佥事王焕。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面色不豫的军中将官。
“王佥事，何事如此急切？”苏婉清走到近前，声音依旧清冷。
王焕见到苏婉清，强行压下几分火气，但还是硬邦邦地拱了拱手：“苏主事！下官此来，只想问一句，兵仗局这个月拨付给我骁骑营的火铳，为何少了三成？工匠回话，说是精铜都调来了机巧阁，打造什么……什么船的齿轮了？”
他身后一名副将忍不住插嘴，语气更冲：“苏主事！海上打不开局面，是你们水师没本事！怎能克扣我们陆军的装备？没有好火铳，难道让弟兄们拿着烧火棍去跟北元的骑兵拼命吗？”
这话极为刺耳，马和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苏婉清却抬手止住了他。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王焕几人，缓缓道：“王佥事，诸位将军。封锁之下，一应物资皆短缺，此非我机巧阁之过，亦非王爷所愿。精铜调用，乃是王爷钧旨，意在尽快打造出可破敌舰的利器，从根本上解除封锁。此乃长远之计，关乎北平存亡，并非与水师或陆军争一时之长短。”
“长远之计？”王焕冷笑，“苏主事，你说得轻巧！北元骑兵可不会等你那‘长远之计’！若是边境有失，这责任，你机巧阁担得起吗？”
“若无‘北平级’打破封锁，药材、硫磺、乃至粮食输入将持续断绝。届时，莫说火铳，连将士们果腹之粮、疗伤之药都将无以为继。”苏婉清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内容却重若千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王佥事难道不懂？”
王焕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面面相觑，他们何尝不知封锁的危害，只是切身利益受损，难免愤懑。
苏婉清见气氛稍缓，继续道：“至于火铳，机巧阁正在试验以精铁替代部分铜件，并改良铳管铸造之法，若能成功，不仅可节省铜料，威力或还有提升。届时，优先装备骁骑营。”
她给出了一个实际的、可期待的解决方案。王焕等人的怒气明显消减了不少。
“此话当真？”王焕将信将疑。
“机巧阁言出必践。”苏婉清淡然道，“只是，在此之间，还需诸位将军体谅，共度时艰。”
王焕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抱了抱拳：“既如此，下官……拭目以待。告辞！”说罢，带着人悻悻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马和松了口气，低声道：“夫人，精铁替代铜件，铳管改良……我们何时……”
“图纸在我脑中，稍后画给你。”苏婉清打断他，目光重新投向那巨大的战舰龙骨，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们必须更快。陆军的耐心，不多了。而朝堂之上的风波，恐怕比这几句争吵，要凶险得多。”
她感受到的，不仅是资源分配的压力，更有一股暗流，正借着青霉素失效的由头，向她和林庆云席卷而来。科技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现实的荆棘之上。
而在燕王府的另一处书房，朱高煦正微笑着，将一份誊写好的奏章草稿，递给一位面容古板的老御史。那奏章之上，赫然罗列着林庆云“妄信先师虚言，浪费国帑于虚无缥缈之土壤寻药”，以及苏婉清“滥用职权，挤占军需，致使武备废弛”等数条罪状。
海权的代价，正以一种无形的方式，悄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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