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落下,鲜血混合了地面的积水,混成一股赤红的浊流沿着低洼处蜿蜒流淌。
“啊——”
“嗷——”
野兽般的嘶吼此起彼伏,惊得护院犬们夹着尾巴狂吠不已。
破损的马车上,浑身浴血的赤沙部族人高举着手中的残肢断臂,怒啸着宣泄心中的愤懑和快意。
曾经骑在族人头上作威作福,奢靡享乐的窟咄隆已经变成了他们手中七零八落的胳膊、小腿、肋骨、脑袋。
还有被踩在脚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肚肠、白中泛黄的肥脂、参差不齐的血肉。
赤沙族人自由了!
“咻——咻——”
短促激烈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大批西河执法队员沿着街道尽头徐徐推进,将屠宰场般的凶杀现场团团围住。
“西河执法!”
“放下武器,蹲在地上!”
“反抗者格杀勿论!”
他们人多势众,脚步整齐划一。
未做其他举动,仅仅是目光淡漠地握住铁皮棍,保持随时攻击的姿势。
双目血红的赤沙族人逐渐冷静下来。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丢掉手中血淋淋的尸块,互相搀扶着走下马车。
“我等束手伏法,请上官宽悯。”
眨眼间,凌乱的尸体空隙间跪倒了一大片人。
陈善作为幕后主导者,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翩然而至。
“半夜城中突然出现喊杀声,搅扰了本县的清梦。”
“出什么事了?”
有人作揖奏报:“县尊,赤沙部发生内乱,窟咄隆及其亲卫惨遭部众杀害。”
陈善故作惊慌:“什么!”
“我那好兄弟窟咄隆死了?”
“他昨日还邀我饮酒,今天怎么就死了!”
“速速将凶嫌拿下,押入大牢待审!”
“本县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他认出了带头的青壮,踱步走到对方身前。
“尔等以下犯上,杀人害命,罪大恶极!”
跪在地上的青壮语气里没有半分忐忑和慌乱,无比的从容和坦然:“赤沙部族众知罪,听凭县尊处置。”
陈善神色凶恶地揪住他的衣领,刻意压低声音说:“今后世上再无赤沙部。”
“尔等作苦役三年后,本县会给你们两个选择——或是重返草原,或是入籍西河县。”
“倘若选择后者,依照县里的规矩会借贷钱财助尔等建造屋舍、分发土地农具、无偿租赁牛马耕田。”
“加入西河县的好处很多,你应该知道的。”
陈善拍了他的肩膀两下,重新挺直了腰杆。
跪在地上的青壮无声痛哭,泪水和雨水合在一起沿着沧桑的面孔滑落。
“小人拜谢县尊大恩。”
“我和我的子子孙孙愿世世代代侍奉您和您的后人,即使高山崩坍、江河断流,亦不悔不离!”
说罢他匍匐在脏污的地面上,用鼻尖去触碰陈善的脚面,以表达最诚挚的顺服。
余者有样学样,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行觐拜大礼。
“将他们押下去吧。”
“身上有伤的找人处置下,不要死在狱里了。”
陈善挥了挥手,仿佛在做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时辰不早,妻兄想必已经乏了。”
“咱们回去吧。”
返程的马车上,扶苏正襟危坐,有无数话语在心中翻腾,却不知如何开口。
“妻兄,吃炸糕吗?”
陈善津津有味地吃着香甜的油炸糕,完全不像是刚从遍地横尸中走出来的样子。
扶苏摇了摇头,主动挑起了话头:“小妹曾说过,只要给胡人一个西河户籍,让他杀人也甘之如饴。”
“本来我还当做是夸大之词,没想到……”
陈善摆动双臂,咽下嘴里的炸糕。
“早就辟谣了!”
“不给他也杀。”
“我一个眼神,让他们杀谁就杀谁。”
“哪还用得着如此麻烦?”
扶苏忍俊不禁,笑了两声心中泛起愧疚,轻咳两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起初那赤沙部族众凶残暴戾,杀人分尸、生啖血肉。”
“等你到场后,却又全部匍匐在地,任凭处置。”
“乔松思来想去,忽然觉得……或许只有你这种人才能震慑住塞外的胡族。”
“因为你比他们更凶、更恶。”
陈善哭笑不得,指点着他说:“妻兄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修德一向脸皮厚,就当你是夸我了。”
他懒洋洋地靠在车厢上,喃喃说道:“妻兄说我凶,说我恶,恕修德不敢苟同。”
“每当我遭遇什么烦心事,比如工坊里死了人、县中的百姓遭了灾,或是因处事不当致使他人受到祸累,这时候我都会去县内胡人部族驻扎的地方走走。”
“你猜怎么着?”
马车摇摇晃晃,静谧的街道中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响。
扶苏对陈善的看法稍有改观,也乐得为他捧哏。
“怎么了?”
陈善顿时来了精神,身体一弹坐的笔直:“原来我经历的那些都不叫事!”
“胡人首领个个豪屋大宅,仆婢成群。”
“食则山珍海味,衣则绫罗绸缎。”
“而他们的族人甚至在马棚中与牲口抢食,蜗居于地穴中活活冻死!”
“我陈修德的那点小错误算得了什么呀?”
“与之相比,我简直是造福万民的活圣人啊!”
闲着也是闲着,陈善兴致上来,逗起了对方:“所以每次我说自己善,妻兄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修德很不高兴,但是看在曼儿的面子上,我从来不说,把委屈都压在心底。”
扶苏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笑。
沉吟片刻,他转而问道:“那你有没有无缘无故枉杀他人?事后想起来始终无法释怀的。”
陈善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好像有一个,也不知算不算你说的那样。”
扶苏投来好奇的眼神:“谁?”
陈善装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记不清来,应当是个无名小卒,似乎……叫冒顿?”
“当时我要杀他,那小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还要拜我做义父。”
“见我神色未改,又直呼我为亲爹。”
“唉……”
扶苏满脸惊讶:“你们有何仇怨?他这般求你,都不肯放过他。”
陈善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他少年老成,狡诈阴狠。”
“为了活命,连亲爹都能喊出来,着实是个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人物。”
扶苏生气地问:“所以你怕了?”
陈善缓缓摇头:“非也。”
“我是想到他今日为了活命,喊我亲爹。”
“那来日再遇上祸事,说不定就喊别人爷爷。”
“如此一来,修德岂不是无缘无故成了别人的儿子?”
“他死到临头还敢辱我,焉能不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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