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的诸侯豪杰,起家时莫不是豢养门客、招兵买马,声势日益壮大。
陈善却另辟蹊径,走了一条谁都没想过的路。
他借着经营商贾之便,深入山野乡村之间,把本该埋没于世的天才幼童一个个找了出来,辅以名师全力培养。
扶苏还知道,项橐之所以名声大噪,是因缘际会遇到了孔圣先师。
甘罗之所以能十二岁官拜上卿,是因为他祖父乃前秦国丞相甘茂,早早便投入权臣吕不韦门下当了少庶士。
县学中的学子可能比二人稍逊几分,但绝不会差得太多!
他们之所以名声不显,只是因为欠缺了几分出身际遇而已!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在这文道不昌的西北荒僻之地,陈善就是那个伯乐,将遗落于民间的千里马尽数收入囊中。
“兄长,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呀!”
嬴丽曼见扶苏心事重重的样子,焦急地催促。
陈善挑了挑眉,谑笑道:“妻兄莫不是在想,学识应当授予士人君子,怎么能教给黔首庶民呢?”
“这不是造孽嘛!”
“唉,我造下的冤孽可太多了,不差这一桩。”
嬴丽曼生气地拍了他一下:“乱说什么呢,我兄长怎会是那样的人!”
扶苏抬起头,意味复杂地说:“圣人言——有教无类,乔松深以为然。妹婿所行乃大善之举,功德无量。”
陈善‘咦’了一声:“既然是大善之举,那妻兄为何愁眉不展?”
“难道不该为西河学子庆幸喜悦吗?”
扶苏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大秦奉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文教理念。
拜吏为师对贫寒子弟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将无数个天资聪慧的孩童挡在了门外。
多了不说,二十年后西河县群英荟萃,贤才辈出。
大秦依旧固守成规,如何与之相较?
不对!
西河县学已经有成效了!
许为大概率就是陈善收纳的天才之一!
扶苏的心头沉了又沉,彷徨又无力的感觉让他万般难受。
“兄长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才智菲薄,恐怕学无所成?”
“我明日亲自带你去找颜教授拜师,这份薄面他还是会给的。”
“县学中也并非全是天赋异禀之辈,起码颜教授肯定不是。”
“当年修德命他带人修建水坝和工坊,他时不时就找来门上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说自己干不下去了。”
“你瞧现在如何?”
“西河县哪个见了他不恭恭敬敬,以师长之礼待之。”
扶苏大吃一惊:“工业区的水坝和工坊出自颜教授的手笔?”
“他,他……”
他竟然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巨匠大师,成就超越了天下闻名的秦墨!
可怜我有眼不识泰山,一直把他当作闲杂人等。
真真是罪该万死!
“颜教授年迈体衰,我怕他想传授学业也是有心无力……”
扶苏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三番两次在对方面前无礼,只怕已经被打入朽木粪土之列。
此时想拜师学艺,简直是强人所难。
“咯咯咯。”
嬴丽曼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兄长背后议论也就算了,当面可千万别说什么‘年迈体衰’。”
“颜教授比你大不了多少,尚未至不惑之年。”
“他显得老是因为消耗心力太重,容貌提前衰朽。”
“唉,彼时人手不足,只能将大任托付给他,结果生生把人给耗干了。”
“后来修德怜他不易,安置其在县学教书。”
说到后面,嬴丽曼一脸同情感慨之色。
“明日我陪你去县学走一趟。”
“兄长你且安心就是。”
扶苏本想拒绝,可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颜教授以凡俗之资,却成就千古未有之事。
为大秦江山社稷,我何惧做那世间第二人!
夜色已深。
扶苏在昏黄的灯火下伏案疾书,纸页写完了一张又一张。
“自秦并天下,四海承平,自谓社稷永固,万世不移。
然祸根深植,潜滋暗长。
陈善阴聚奇才,从幼养之,供其衣食,复延名师巨匠以授之。
其中颜公者,旷代逸才,当世无双。
西河工坊诸般营造,皆出其手。
不数年间,西河能人辈出,如颜公者更数十百倍!
大秦危矣!社稷危矣!
儿臣伏望陛下幡然省察,早定大计。”
停下笔锋之时,扶苏深沉地叹了口气,将信纸一一摆好晾干。
诸夏纷乱,大争之世。
周朝分封的八百诸侯,到大秦统一天下前仅剩下七个。
然而楚、齐、燕、赵、魏、韩强都强在明面上,彼此深知对方根底。
互相较量时,也自有章法可寻。
陈善却像一头潜伏在水下的莽荒巨兽,你永远也猜不到他到底藏着多少机密和手段。
扶苏怀着沉重的心情将信纸收好,稍作梳洗后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瞪大眼睛,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陈善向他们父子二人吐露心声时的场景。
“修德志在天下!”
他果然不是信口开河!
世间豪强即便如巴氏清者,富可敌国、礼抗万乘,所求也不过自保而已。
陈善尚未崭露头角时,却提前做好了争霸天下的准备!
为什么你一定要如此呢?
凭你手中的仙书,父皇必定大为器重,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
可是你非要一意孤行,枉顾世间生灵意愿……
想到此处,扶苏猛然惊醒。
他怕了。
他居然怕了!
陈善的种种作为,已经让他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偏偏又奈何不得,进而生出了祈求他改变心意的念头。
笃笃笃。
寂静的夜色中,敲门声突兀响起。
“谁!”
“公子,睡下了吗?”
“打谷机我们造好了,风车也有了进展。”
门外传来相里梁忐忑的声音。
他身旁还站着两名大匠,神色既紧张又期待。
“稍待。”
扶苏点燃了油灯,披上外袍打开房门。
“属下冒昧搅扰,请公子宽恕。”
“您说有了结果无论何时都要来禀报的。”
相里梁躬身作揖致歉。
扶苏痴痴地盯着他,忽然间冒出一个想法——梁大匠才能应当在颜教授之上,为什么他没有为大秦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功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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