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由神酒点燃的微光,并未照亮前路,反而映出了更深邃的阴影。
它如同沼泽中的鬼火,美丽,却指引着沉沦的方向。
饮下神酒的“恩赐”并非毫无代价。
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更加难熬的虚空与疲惫。
更可怕的是,灵魂深处仿佛被烙印下了一个渴望的印记。
那种极致的欢愉,哪怕只是短暂一瞬,也足以让日常的苦难变得愈发难以忍受。身体记住了那超越痛苦的巅峰,便再也无法安于现实的泥沼。
林墨很快就发现,最初那次“赏赐”只是特例。
苏摩神依旧沉溺在他的酿造世界中,对工坊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想要再次获得神酒,林墨必须像其他眷族成员一样,遵循那残酷的规则:
用价值来换。
更多的魔石,更珍贵的材料,或者完成更危险、更肮脏的任务。
于是,为了那能暂时忘却痛苦、感受“存在”的液体,林墨主动踏入了更深的漩涡。
他申请进入地下城中层,那里出没的怪物远非他以往应付的那些可比。
每一次探索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怪物的利爪撕开皮肉的感觉是冰冷而火辣的,飞溅的血液带着铁锈味,死亡的气息时刻萦绕。
他学会了更狡猾,也更冷酷,为了抢夺一块高纯度的魔石,他甚至不得不与其他眷族的冒险者发生冲突,用这具尚未完全熟悉力量的身体,进行着狼狈而凶险的搏杀。
每一次伤痕累累地归来,用命换来的收获,最终都化作工坊前那小小的一杯液体。
他饮下神酒的过程,逐渐从初次那种近乎殉道的决绝,变成了一种急切而痛苦的仪式。
极乐的巅峰越来越短暂,如同幻觉般难以抓住,而随之而来的灵魂灼烧和精神撕裂却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在阴暗的地下城通道里,他会突然看到前世那场大火的幻影,灼热感再次包裹全身;有时在睡梦中,他会听到天桥上人群的惊叫和金属的扭曲声,失重感猛然袭来,让他惊醒后浑身冷汗。
他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无咎”的经历和“林墨”的苦难交织在一起,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那守护的本能在此刻的生存挣扎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的性格也变得极不稳定。
在神酒力量的影响下,他会变得异常暴躁,对些许挑衅都可能爆发出惊人的怒气,眼神中的凶光让一些底层成员都感到畏惧。
而当效力退去,陷入虚弱和痛苦时,他又会变得无比消沉,蜷缩在角落里,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那深藏在灵魂深处的“无咎”的善良,与“林墨”在绝望环境中滋生的怨恨、恐惧,以及神酒带来的狂乱,不断撕扯着他的人格。
然而,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次看似寻常的“团队任务”。
那是一次由“獠牙”带领的、前往地下城第七层的掠夺行动。
目标是一种稀有的发光苔藓,据说能在苏摩的神酒酿造中增添独特风味。
同行的除了林墨,还有另外几个同样渴求神酒的底层成员。
队伍里还有一个临时加入的、来自某个弱小眷族的女性精灵冒险者,她似乎是为了筹集给眷族治病的资金,才冒险接下这种危险的工作。
任务起初还算顺利。
但在采集苔藓时,他们意外惊动了一群栖息在岩壁上的“杀人蝙蝠”。
怪物的尖啸声在狭窄的洞窟中回荡,瞬间引发了混乱。
“獠牙”在慌乱中,为了阻挡扑向自己的蝙蝠群,竟粗暴地将身旁那个精灵女冒险者猛地推向怪物!
女冒险者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瞬间被数只蝙蝠包围,利爪撕开了她单薄的皮甲,鲜血立刻涌出。
“不——!”
林墨目睹了这卑劣的一幕。
那一刻,两种本能在他脑中爆炸般冲突。
属于“林墨”的生存本能尖叫着让他自保,不要招惹“獠牙”这样的强者。
但更深层、更强大的,是来自“无咎”灵魂深处的、对“守护”和“正义”几乎成为条件反射的坚持!
尤其是看到弱者被如此无情地牺牲,那股怒火混合着长期压抑的屈辱和神酒带来的精神狂乱,瞬间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理智。
“住手!”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目因愤怒和酒力而赤红,猛地扑向了“獠牙”!
一场混战在蝙蝠的尖啸和队友的惊呼中爆发。
被神酒短暂强化的林墨,力量惊人,将措手不及的“獠牙”打得节节败退。
愤怒支配了他的动作,招式毫无章法,却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然而,在疯狂的缠斗中,他的感知被狂怒和幻觉扭曲,一道凌厉的爪击原本挥向“獠牙”,却因对方的闪避和自身的失控,歪斜着劈向了旁边——
那个刚刚挣扎着摆脱蝙蝠、惊魂未定,正试图捂住伤口止血的精灵女冒险者。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墨看到女冒险者惊愕地睁大了那双美丽的、如同森林湖泊般的眼睛。
他看到自己的爪子,带着兽人特有的锋锐,划过了她脆弱的脖颈。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甜腥气。
没有惨叫。
只有一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女冒险者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如同熄灭的星辰。
“不……不——!”
林墨的狂怒如同被冰水浇灭,瞬间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所有的幻觉、低语、狂躁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残忍。
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爪子,看着那具迅速失去生命气息的身体,看着“獠牙”和其他队友惊恐、鄙夷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做了什么?
他本想阻止恶行,守护无辜,最终却亲手夺走了一个无辜者的生命。
和他前世拼命想要守护的一切,背道而驰。和他名字“无咎”的意义,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巨大的悔恨、自我厌恶和彻底的绝望,如同最深沉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神酒的副作用在这一刻以最猛烈的方式反扑,灵魂的剧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从内部将他撕碎。
他抱住头,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声音里充满了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痛苦。
他没有死在那场混乱里。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被其他人麻木地拖回了眷族。
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他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女冒险者死前的眼神和飞溅的鲜血。
神酒的诱惑依旧如同魔咒,但每一次饮下,都像是在饮用加剧痛苦的毒药。
他知道,自己完了。
无论是这具身体,还是这个混乱的灵魂,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只会在神酒的驱使和内心的谴责下,造成更多的伤害。
在一个连月光都吝于洒落的深夜,林墨拖着残破的身心,找到了眷族总部那座废弃的、最高的钟楼。
欧拉丽的夜景在脚下铺开,万家灯火,繁华如梦,却无一盏能照亮他内心的黑暗。
寒风凛冽,吹动他灰黑干枯的短发。
他的眼神异常清明,那是所有情绪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他想起了前世的火海与天桥,想起那些被他守护下来的人。
然后,他又想起苏摩工坊里那杯诱人而致命的神酒,想起“獠牙”丑恶的嘴脸,最终定格在那个精灵女冒险者倒下的身影。
“守护……”他低声呢喃,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最终……却成了加害者。”
“这条路……走错了。这力量……是诅咒。”
“无咎……无咎……我……罪孽深重。”
他回顾自己(林墨)这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以及那源自前世(无咎)却在此世带来毁灭的善良本能。
这份善良,在火海中救下了妞妞,在天桥上救下了一车人,却在这扭曲的眷族里,在神酒的影响下,直接导致了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他的存在本身,似乎成了一个无法被饶恕的错误。
“就这样结束吧。”
他望着下方如同巨兽口腔般深邃的黑暗,轻声说道,声音消散在风里,
“为了……不再伤害任何人。”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守护”。
他向前迈出一步,身体如同断翅的鸟儿,无声地坠入冰冷的夜空。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苏摩那双空洞的眼睛,以及工坊里那缕奇异而冰冷的微光。
而就在林墨的生命气息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在眷族最深处,始终沉浸在酿酒世界中的酒神苏摩,握着酒杯的、稳定无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液漾起细微的涟漪。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钟楼的方向,
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了悟?是嘲讽?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名为“失落”或“印证”的涟漪?
他又见证了一个灵魂,在他的神酒下,从一丝看似不同的微光,走向了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崩溃。
这个名为林墨的少年,曾天真地想要“拯救”他,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他的神酒所代表的
“真理”——凡人的意志,在神之力面前,是何等脆弱和可笑,任何看似不同的开端,终将归于同样的结局。
苏摩缓缓闭上眼睛,将杯中那耗费心血酿造的神酒一饮而尽。
那曾经能带来极致欢愉的液体,此刻流过喉间,却只留下了无边无际、深入神髓的苦涩。
他心中的某些东西,随着林墨的坠亡,彻底凝固、冰封,朝着更深的、对人性彻底失望的深渊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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