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青竹村的石板路还沾着露水。
小桃揉着眼睛推开门房窗户时，山路上腾起的尘土正裹着马蹄声撞进耳膜。
三匹黑马踏碎雾色，最前头那匹马上的胖子穿玄色绸衫，肚腩把盘扣挤得紧绷，身后两个官差挎着刀，刀鞘撞在马镫上叮当作响。
郑...郑乡绅？小桃打了个激灵，鞋都没穿稳当就往酱坊跑。
她撞开苏惜棠的屋门时，姑娘正把最后一撮药末撒进陶瓮，抬头见她慌得鬓发散开，轻声问：可是官差来了？
是！
还带着郑老爷！小桃急得直搓手，他们在村口抽翻了木牌，说要封酱坊！
苏惜棠放下药杵，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前的玉佩。
玉佩温温的，像块浸了温水的玉髓。
她理了理靛青布裙，发间木簪在晨雾里泛着微光：去把老吴头和苏叔请来，再让铁柱把果林的青壮都带过来。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声脆响——是酱坊门口那块青竹味坊的木牌被抽裂了。
奉县令谕！郑乡绅甩着马鞭，胖脸上油光发亮，查封青竹味坊！
聚众私贩，扰乱市集，罪证确凿！他马鞭梢一挑，指向堆得齐腰高的酱坛，
两个官差得了令，抡起铁锤就往坛口砸。
第一坛碎的时候，酸香混着新腌的芥菜味地炸开，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第二坛裂开的瞬间，酱菜的咸鲜裹着晨雾漫开，几个早起的妇人红了眼：那是我家二小子的学钱！
都给我退下！官差挥着锤子吼，可村民越围越紧。
老猎户家的三壮攥着锄头站在最前，苏老根扛着铁锹堵在酱坊门口，连平日最胆小的王婶都攥着竹篮，里面装着给酱坊送的新腌黄瓜。
苏惜棠走出酱坊时，正看见第三坛酱菜在官差锤下迸裂。
她脚步未停，直接站到碎坛前，沾着酱渍的碎瓷扎进鞋尖，生疼。
敢问大人，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撞石的溪水，哪条《大齐律》说百姓不能腌菜卖钱？
官差手顿在半空。
郑乡绅挤着小眼睛冷笑：无照经营，偷逃税赋！
你可知一坛酱该缴几文厘金？他拍着腰间的牛皮袋，县太爷查了三个月账，你这坊子从春到秋卖了八百坛酱，少说漏了二十两税！
苏惜棠垂眼扫过满地碎坛，忽然笑了：若为税赋，我愿补缴。
但大人总得先验货——她抬手指向未砸的酱坛，若是这酱菜有毒有害，当场毁了不迟；若是无罪，还请大人给青竹村百口人留条活路。
验什么验！郑乡绅挥鞭要抽她，手腕却被一股蛮力钳住。
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到了棚侧，铁鬃伏在他脚边，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威胁声，银灰山猫从梁上跃下，蹲在他肩头，绿眼睛盯着郑乡绅的脖子。
再动她一根汗毛，关凌飞拇指摩挲着铁鬃的耳朵，野兽的尖牙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我不保证你能完整走出青竹村。
官差额角开始冒冷汗。
他们看得见村民手里的锄头尖闪着光，听得见铁鬃的低吼震得棚顶落灰，更瞧着山猫的尾巴在关凌飞肩头一摆一摆——那是要扑的前兆。
人群里传来赵金花的尖嗓：作孽哟！
官差查案你们还敢拦！可话音刚落，周翠花就从她身后缩了缩，裤腰上的盐包硌得胯骨生疼——昨日她偷拿给许氏的菌曲，此刻正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浑身发颤。
老吴头挤到苏惜棠身边，把烟杆往地上一杵：郑乡绅说漏税，可每月初一，惜棠都让铁柱带着银钱去县里税房。
税票子我都收着，要不现在拿给大人看？
就是！苏老根举起手里的账本，每坛酱卖了几文，缴了几厘，都记着呢！
郑乡绅的胖脸涨成猪肝色。
他转头要喝令官差继续砸，却见原本缩在后边的村民不知何时围了个圈，妇女抱着装酱菜的瓦罐，孩子攥着晒酱的竹匾，连瞎眼的陈阿公都柱着拐杖，挡在最后一坛酱前。
苏惜棠望着人群里泛着水光的眼睛，忽然伸手摸了摸心口的玉佩。
玉佩的温度又升了些，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转头对小桃道：去后屋，把我昨日新封的十坛酱搬来。
小桃愣了愣，随即撒腿跑向酱坊后间。
晨雾里传来她搬坛的响动，还有坛盖掀开时，那股混着陈皮香的酱菜味——比寻常更醇厚，更鲜爽，像把整个秋天的阳光都腌进了坛里。
十坛酱坛在青竹味坊前一字排开时，晨雾已散了大半。
苏惜棠弯腰掀开第一坛的陶盖，的一声轻响，混着陈皮香、野山椒辛味与腌菜脆爽气的浓香地撞进众人鼻腔。
王婶怀里的小囡吸了吸鼻子，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粗布围兜上。
今日我请全村人尝——苏惜棠指尖沾了点酱菜汁，在坛沿抹出一道琥珀色的痕，谁觉得这酱不该卖，我立刻关门！她话音未落，小桃已捧着竹筷跑过来，竹筷头还沾着新刷的桐油香。
村正老吴头第一个接筷。
他颤巍巍夹起一筷子脆生生的芥菜，酱色在晨光里泛着蜜色，咬下去一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像浸了山泉水：好！
脆得能嚼出露水味！他抹了把嘴角的酱汁，我活了六十岁，没吃过这么鲜的酱！
苏老根凑过来时，胡子上还沾着晨露。
他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萝卜，嚼得腮帮鼓成小馒头：我家那口破锅，煮野菜都泛苦。他扯着嗓子喊，可这酱往饭里一拌——他突然蹲下来，把剩下的半块萝卜塞进脚边光屁股的小柱子嘴里，娃，说！
比你娘煮的咸盐巴香不香？
小柱子鼓着腮帮猛点头，鼻涕泡都乐出来了：香！
比过年吃的糖瓜还香！
人群里地炸开一片笑声。
李大娘挤到最前头，手里还攥着给酱坊送黄瓜时用的竹篮：我家二小子上月摔了腿，躺床上直喊饿。她抹了把眼角，要不是惜棠收了我半筐黄瓜，换了三坛酱——她举起筷子指向郑乡绅，你说我们偷逃税？
这酱是救命的饭，是娃的药钱！
官差手里的铁锤掉在地上。
高个官差盯着坛里琥珀色的酱菜，喉结动了动，终于弯腰捡起筷子。
他夹起一筷子时，手还在抖，可刚放进嘴里，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这......这味儿......他猛地灌了口随身带的水，又夹了一筷子，比县里醉仙楼的酱菜还鲜！
矮个官差凑过去尝了口，砸吧着嘴直点头。
郑乡绅的胖脸开始抽搐，他挥了挥马鞭，却发现鞭梢在发抖——不知何时，三壮的锄头尖已经抵住他的靴底，苏老根的铁锹正搁在他脚边的碎坛上，刀刃闪着冷光。
我们穷了一辈子，如今靠手艺吃饭，何罪之有？！苏老根突然拔高了嗓门。
他身后，王婶举着竹篮，陈阿公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三壮的锄头在晨光里划出半道银弧。
百来号人跟着吼起来，声浪撞得酱坊的竹帘作响：何罪之有！凭什么砸我们的饭碗！官差大人给个公道！
高个官差抹了把额头的汗，偷偷扯了扯矮个的袖子。
两人背过身嘀咕几句，高个转回来时，腰板明显软了：郑老爷，这......怕是压不住。
郑乡绅的玄色绸衫浸了汗，贴在肥硕的后背上。
他狠狠瞪了眼缩在人群里的周翠花——那小媳妇正拼命往裤腰里塞什么，脸色白得像浆洗过的粗布。
他甩了甩马鞭，却没敢再挥，只对着官差吼：走！
这破村子，我再也不来！
且慢。苏惜棠突然出声。
她站在十坛酱中间，晨光照得发间木簪泛着暖光，我有一请——若官府肯发民艺许可，我愿每年捐百坛酱入县仓，供灾年赈济。她转头看向老吴头，村正可愿作保？
老吴头把烟杆往地上一杵：我代全村作保！
青竹村的娃，最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官差对视一眼。
高个官差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那里面还装着郑乡绅塞的银子，此刻却烫得他手指发疼。
他咳嗽两声：这事儿......我等回去禀报县令。他瞥了眼满地碎坛，又补了句，或可通融。
人群爆发出欢呼时，苏惜棠摸了摸心口的玉佩。
玉佩烫得惊人，像揣了块刚出窑的炭。
她望着村民们抢着把碎坛里的酱菜往瓦罐里装——王婶把最后半坛酱分给陈阿公，三壮蹲在地上捡碎瓷片，说要拿回铁匠铺熔了打锄头——忽然明白，这股烫意不是灼痛，是滚烫的希望。
月上柳梢时，苏惜棠摸黑进了空间。
灵田的果林深处，竟裂开一道半人宽的沟渠，清凌凌的灵泉往外冒，新翻的土块浸了泉水，泛着青玉般的光。
她数了数，原本十亩的灵田，竟悄悄扩展到了十四亩。
药草区的紫苏叶舒展成巴掌大，最里头那株醒神露桃树，枝桠上坠着颗青果，果尖还挂着露珠似的灵液。
原来，护住众人希望，便是最大的功德。她指尖拂过桃枝，青果突然颤了颤，一滴灵液地落进她掌心，凉丝丝的，像落进了一整个春天。
窗外，北坡开荒的火把还在明明灭灭。
关凌飞的声音混着铁鬃的低吠飘进来：明儿多叫几个人，把东头的荒坡也翻了。苏惜棠笑了笑，刚要出去，就听见远处传来赶牛的吆喝声——是小石头的嗓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黑炭！
走稳些！
酱坊风波平息三日后，晨雾未散。
小石头赶着牛经过村口老槐树时，牛蹄突然顿住。
他顺着牛眼睛望去，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块新木牌，朱漆写着青竹味坊·民艺许可，木牌下还压着半块酱菜，沾着晨露，在雾里泛着蜜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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