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的景象比张铭想象中还要热闹，穿着围裙的妇人、大声揽客的商贩、四处乱窜的孩童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目光在一个面包摊上多停留了片刻，那烤得焦黄的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发生的一幕，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浑身脏兮兮、赤着脚的小男孩，像一道灰色闪电，从一个面包摊上抓起一块又干又硬的黑面包，转身就跑。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膀大腰圆、满身面粉的面包店老板一把揪住了后领。
老板愤怒地咒骂着，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在了小男孩的后脑勺上。
“啪”的一声脆响，清晰可闻，那力道之大，直接把瘦弱的小男孩打了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
张铭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干预，可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周围看到这一幕的路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甚至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小事。
这种集体性的漠然，让他伸出的脚步又迟疑地收了回来。
在被那蒲扇般的大手扇倒在地后，小男孩并没有哭，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势，将那块滚落在旁的黑面包死死地搂进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面包店老板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觉得为了这么一块不值钱的黑面包再费力气不值得，转身不再理会他，算是默认了这块面包的归属权。
直到这时，小男孩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抬起头，那张沾满灰尘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张铭本以为会看到孩童的眼泪、恐惧，或是至少是痛苦的退缩。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
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清澈，更没有委屈的泪光，而是一种混杂着狂热与兴奋的、如同野狼捕获到续命猎物后才会有的光芒。
小男孩似乎完全不在乎嘴角的血丝，也不在乎后脑勺火辣辣的疼痛，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怀中那块能活命的面包。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张铭感到一阵心悸与强烈的好奇。
这小孩，莫非挨打挨出快感来了？
他决定跟上去看看。
张铭维持着低存在感的状态，像一个来自异世的幽魂，悄悄地跟在了那个瘦小身影的后面。
他跟着小男孩，穿过了相对繁华的集市。
小男孩的脚步很快，他熟练地在拥挤的人群和散发着腥味的牲畜车之间穿行，那瘦小的身影，在错落的光影中，像一只警惕而敏捷的鼬鼠。
很快，他们便远离了主街。
周遭的景象也随之急转直下。
道路不再是平整的石板，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路中央，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肆意流淌。
两旁的房屋愈发破败、拥挤，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彼此倾倒在一起。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混合着煤烟、腐烂物和人类排泄物的气味也愈发浓烈，呛得张铭几欲作呕。
这里没有课本中工业革命中期那种遮天蔽日的巨大烟囱，但无数低矮的屋顶上，都冒着一股股黑灰色的、呛人的浓烟，让本就不甚明媚的天空，更显得灰蒙蒙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里是文明的背面，是繁华的阴影，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底层人挣扎求生的真实写照。
张铭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不久前才离开的那座宏伟城堡，以及自己那个虽小但温暖、食物充足的现代公寓。
无论是城堡里可能上演的、遥不可及的贵族奢华，还是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甚至会为“中午吃什么”而烦恼的日常生活，都与眼前这一幕形成了天与地般的割裂。
在那些世界里，人们烦恼的或许是精神与未来；而在这里，仅仅是活着，似乎就已耗尽了全部力气。
小男孩显然对这片如同迷宫般的贫民窟了如指掌。
张铭跟着他七拐八绕，在拐过一个散发着尿骚味的墙角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缩在阴影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没有多看，只是跟着小男孩的脚步，拐进了最后一条、也是最偏僻的死胡同。
他七拐八绕，在经过一个缩在墙角、几乎与垃圾融为一体的老乞丐身旁后，最终在一个巨大建筑的背风墙角下停了下来。
那里，用几块破木板、一张破了几个大洞的旧帆布，以及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垃圾，搭建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勉强能称之为“家”的窝棚。
它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散。
小男孩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像一只归巢的燕子，敏捷地钻了进去。
张铭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帆布上一个巨大的破洞，向里看去。
窝棚里阴暗而潮湿，空间狭小到他一个成年人甚至无法在里面直起腰。地上铺着一层看不出原色的、肮脏的破布，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而在那堆破布之上，正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小男孩更年幼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她躺在那里，气息微弱，仿佛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钻进窝棚的小男孩，身上那股在集市上如同野狼般的凶狠与警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小女孩身边，眼神中充满了成年人才有的、令人心碎的温柔与疼惜。
他没有急着去啃那块来之不易的面包。
他用那双沾满泥污的小手，极其珍视地、一点一点地，从那块干硬的黑面包上，掰下最中心、最柔软的一小块面包芯。
他把面包芯放在嘴里，用自己本就不多的口水将其浸润得更软一些，然后才像献上祭品一般，轻轻地、凑到小女孩那干裂的嘴唇边。
“安妮……吃点东西……”他的声音沙哑而轻柔。
躺着的小女孩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和她哥哥一样漂亮的、本该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只有一片混沌的、对生存的本能渴望。
她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一点点被浸润的面包屑含进嘴里，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咀嚼、吞咽。
小男孩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双在集市上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专注与希望。
他看着妹妹把那点食物咽下，仿佛自己也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那一点点的食物似乎给了小女孩一丝微弱的力气。
她的目光从哥哥手里的面包，缓缓移到了哥哥那同样干裂的嘴唇和沾满灰尘的脸上。她用几不可闻的、如同小猫般的虚弱声音说道：
“哥……哥……你也……吃……”
小男孩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温暖的笑容。
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温柔地抚了抚妹妹干枯的头发。
“哥哥吃过了，”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在外面就吃得饱饱的了，一点也不饿。安妮快吃，吃饱了，病才能好起来。”
妹妹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小男孩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他没有再打扰妹妹，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还剩下大半的珍贵面包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藏进了窝棚角落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墙缝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跪在地上，目光如鹰隼般，在那堆肮脏的破布上，仔细寻找着妹妹刚才掉落的那几粒面包屑。
他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指，将那些混着尘土的碎屑一点一点地捻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男孩细细地品味着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淀粉甜味，仿佛那是无上的美味。
然后，他拿起身边一个破了口的陶罐，将里面浑浊的凉水大口大口地灌进肚子里，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窝棚外的张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透不过气来。
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巴掌的含义，明白了那双兴奋眼神背后的真相。
那不是麻木，也不是对暴力有特殊的嗜好或挨打上瘾。
那是一个哥哥，在用自己的尊严和肉体，为自己濒死的妹妹，换取一口活命的食粮后，发自内心的、最纯粹的喜悦与胜利。
那一巴掌，就是这场交易的价格。
而那块黑面包，就是他赢得的、比全世界所有财富都更珍贵的战利品。
张铭想起了自己背包里那瓶还有些冰凉的可乐，那包能量满满的巧克力棒。
在他的世界里，这些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零食。
而在这里，它们或许，就是一条人命。
他站在文明与野蛮的交界线上，感受着这个时代最深刻的落差与矛盾，心中一片苦涩。
这沟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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