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撕心裂肺的痛。
不是金身崩碎时那种法则撕裂的剧痛,而是源于血肉,源于凡俗躯壳最直接的折磨。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肠胃,火烧火燎;寒冷透过身下粗糙的草席,浸透了他每一寸骨骼。
孙梧空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低矮、漆黑的茅草屋顶,蛛网在角落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混合着霉烂与贫穷的气息。他躺在一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件打满补丁、散发着淡淡皂角味的薄被。
这是哪里?
我不是……已经死在灵山了吗?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如来冰冷的眸光,观音无奈的叹息,诸佛狰狞的围攻,金箍棒悲鸣的断裂,还有那最终湮灭一切的佛光……
灵山!仙佛!西游!骗局!
一股滔天的恨意与暴戾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这具脆弱躯体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想握紧拳头,调动那足以撼动天庭的力量,却只换来一阵肌肉无力的酸软和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他低头,看到了一双瘦小、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属于一个少年。
这不是他的身体。
“梧空!你醒了?!太好了!娘!娘!梧空醒了!”
一个惊喜的、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孙梧空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扑在床边,她面黄肌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盈满了泪水与喜悦。
少女的身后,一个同样瘦弱、面色憔悴的妇人踉跄着冲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破口的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温水。妇人看到睁着眼睛的孙梧空,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抚摸他的额头。
“醒了……真的醒了……老天爷,您总算开眼了……梧空,我的儿,你吓死娘了……”
妇人温暖的、粗糙的手掌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孙梧空身体猛地一僵。
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他冰冷了千百年的心湖。
娘?儿?
他是天生地养的石猴,是搅乱三界的妖王,是皈依佛门的斗战胜佛……何曾有过“娘”?
与此同时,这具身体原本残留的一些零碎记忆,也开始与他庞大的神魂缓慢融合。这个村子叫枯石村,位于南瞻部洲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土地贫瘠,常年受山匪与苛税之苦。少年也叫孙梧空,是村里猎户的儿子,父母早亡,与姐姐孙小丫和母亲(其实是婶娘,但因养育之恩视同亲母)王氏相依为命。前几日他上山砍柴,遭遇狼群,虽侥幸逃回,却因惊吓和高烧一病不起,几乎断了气。
原来……师尊不仅救了我的真灵,还将我送入这具刚刚死去的凡胎之中。
菩提祖师!
孙梧空(此后便以少年之名行世)心中明了,一股复杂的情绪涌动。是师尊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也让他背负着这凡俗的羁绊,以及……那血海深仇!
他尝试内视,体内空空如也,莫说法力,连一丝真气都无。那足以焚天煮海的磅礴妖力,那证得果位的佛门神通,尽数烟消云散。唯有识海最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色光点沉浮不定,那是他不朽真灵的核心,也是他前世力量的唯一印记,此刻黯淡无光,如同沉睡。
他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年。
“水……”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王氏连忙将陶碗凑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温水。那水流过喉咙,滋润了干涸,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虚弱与饥饿。
孙小丫抹着眼泪,脸上却带着笑:“梧空,你饿了吧?锅里还有半碗野菜粥,娘一直给你温着呢,我这就去拿!”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碎木飞溅。
几个手持生锈柴刀、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凶狠地扫过屋内。
“王氏!你们家欠黑风寨的例钱,到底什么时候交?!真当老子们的刀是吃素的吗?!”刀疤脸厉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氏脸上。
王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将孙梧空护在身后,颤抖着哀求:“三……三当家,再宽限几日吧,梧空他刚醒,家里实在……实在拿不出钱了……”
“拿不出钱?”刀疤脸狞笑一声,目光淫邪地扫过虽然瘦弱但已初具少女轮廓的孙小丫,“那就拿你闺女抵债!跟老子回山寨,伺候好了大爷们,说不定还能赏你们一口饭吃!”
说着,他伸手就向吓得浑身发抖的孙小丫抓去。
“不要!放开我女儿!”王氏尖叫着扑上去,却被刀疤脸一巴掌狠狠扇倒在地,嘴角溢出血丝。
“娘!”孙小丫哭喊着。
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间破旧的茅屋。
孙梧空躺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山匪嚣张的嘴脸,妇人无助的哭泣,少女绝望的眼神……与他记忆中,天庭神将下界捉拿妖猴,花果山群猴哀嚎的景象,何其相似!
弱肉强食,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力量,连最微末的生存,都是一种奢求。
仙佛视众生为刍狗,这山匪,又何尝不是视这枯石村的村民为猪羊?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心底滋生,蔓延。这怒意,并非全然为了眼前这可怜的母女,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那被玩弄、被背叛的命运!
就在刀疤脸的手即将触碰到孙小丫衣襟的瞬间——
“滚。”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在压抑的哭声中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所有山匪的动作都是一顿。
刀疤脸愕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躺在床榻上,病恹恹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少年。
孙梧空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靠着土墙。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那双原本属于一个懵懂少年的眼睛,此刻却深邃如同万古寒潭,里面燃烧着一种让刀疤脸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火焰。
那是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杀意,是睥睨三界的桀骜!
“小杂种,你说什么?”刀疤脸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寒,旋即恼羞成怒,提着柴刀逼近一步,“找死!”
孙梧空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了墙角倚靠着的一根寻常的烧火棍上。那棍子通体漆黑,满是烟灰,粗糙不堪。
他伸出手,虚虚一抓。
那烧火棍竟“嗡”地一声轻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自行飞入了他手中。
握住棍子的刹那,一种久违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熟悉感涌遍全身。尽管体内空空如也,但一种铭刻在真灵深处的战斗本能,苏醒了。
“我让你们,”孙梧空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刺向刀疤脸,“滚。”
“装神弄鬼!”刀疤脸被彻底激怒,挥起柴刀,带着恶风,朝着孙梧空当头劈下!这一刀若是劈实,足以将这病弱少年劈成两半!
王氏和孙小丫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孙梧空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和虚弱。只是简单地抬起手中的烧火棍,向前一递。
没有风声,没有光华。
但在刀疤脸的眼中,那根普通的烧火棍,在抬起的瞬间,仿佛化作了支撑天地的巨柱,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气机锁定了他,那是比面对山寨里最凶残的头狼,比面对深山中最恐怖的鬼怪,还要令他魂飞魄散的感觉!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柴刀在距离孙梧空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滞不前。
烧火棍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已经点在了刀疤脸的胸口。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没有伤口,没有血迹。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攥紧、捏爆!
“呃……”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珠凸出,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气息全无。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几个山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三当家,又看看那个依旧靠着土墙,手持烧火棍,面色平静得可怕的少年。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他们中间蔓延。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几个山匪顿时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茅屋,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瞬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茅屋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王氏和孙小丫抱在一起,惊魂未定地看着孙梧空,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陌生的恐惧。
孙梧空没有理会她们的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依旧无力的手,又看了看那根普通的烧火棍。
刚才那一击,耗光了他这具身体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气力,也引动了神魂的刺痛。但,足够了。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因强行催动神魂而溢出的一缕猩红。
目光穿透破败的窗口,望向那高远莫测、被仙佛统治的天空。
灵山……如来……等着吧。
俺老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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