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生平静得可怕。
那份平静，并非源于无知者无畏的愚勇，而是在洞悉了所有陷阱，看穿了所有底牌之后，依旧选择坐上牌桌的，顶级赌徒的疯狂。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掉了“命”这枚最重要的筹码。
可只要他还坐在这张桌子上，只要他手里，还捏着对方需要的“变数”，那么，这盘棋，就还没到终局。
他还有的谈。
也必须谈。
伊月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得知自己性命被他人掌控之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心态，重新回到谈判桌前的男人。
她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那丝玩味的笑意，渐渐退去。
这个凡人，的确，有些不一样。
“我的条件，很简单。”
伊月的声音，恢复了神性的空灵，却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属于合作者的认真。
“第一。”
她伸出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
“我要你，用你们墨家最新研制出的青铜术，在南中境内，按照我指定的方位，铸造一百零八座‘顺音钟’。”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那片由光影构成的三维星图之上，轻轻一点。
星图变幻。
南中那崎岖复杂的山川地貌，以一种极其精准的，等比例缩放的方式，清晰地呈现在了霍天生的面前。
一百零八个闪烁着微光的红色光点，如同星辰，散落在地图的各个角落。有的位于山巅，有的深藏于谷底，有的，甚至悬于绝壁之上。
它们彼此之间，仿佛构成了一种玄妙的，超越了他目前理解范畴的奇异阵列。
“这些钟，有何用？”
霍天生问。
伊月摇了摇头。
“事关我伊蘅族最高机密，恕难奉告。”
她的目光，落回霍天生的脸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
“你只需知道，它对你，对你的墨家，无害。”
无害？
霍天生心中冷笑。
在这场充满了谎言与算计的棋局中，他连伊月说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风水阵法？
还是某种更大规模的，能够汇聚天地能量的声波武器？
亦或是……某种用来彻底掌控南中，甚至反制他霍天生的，终极后手？
他不知道。
但他那颗在道教学院浸淫了四年，早已将《周易》、《奇门遁甲》乃至《葬经》都研究得滚瓜烂熟的大脑，却在看到那一百零八个光点排布的瞬间，本能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属于“阵”的味道。
这很好。
只要是阵，就有迹可循。
只要是阵，就有生门，有死门，有阵眼，有可以被利用，被篡改，被反向破解的……破绽。
“好。”
霍天生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应下。
“一百零八座钟，一座都不会少。”
伊月似乎有些意外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但她没有多问。
她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要你墨研署里，最顶尖的那批人，尤其是那个叫‘楚巧儿’的女孩，跟随我的族人，学习我伊蘅族的‘声律编码’。”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作为代价，她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先吞下一种，能让我随时掌控她们性命的子蛊。”
此言一出，霍天生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如果说，第一条，还只是利益交换。
那么这第二条，便赤裸裸地，触及到了他的逆鳞。
楚巧儿，李易阳，赵铁川……
这些人，是他工业帝国的基石，是他未来争霸天下的底牌。
更是他霍天生，在这片冰冷的，充满了算计的乱世之中，为数不多的，愿意投入一丝真心的“自己人”。
让他们吞下子蛊，将他们的性命，将他们那天马行空的创造力，都置于另一个女人的掌控之下？
绝无可能。
“圣女殿下，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霍天生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他与伊月四目相对，寝宫之内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凝固。
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又充满了极致危险的对峙。
剑拔弩张。
良久。
伊月缓缓地，收回了那根代表着“第二”的手指。
“好吧。”
她竟是退了一步。
“子蛊之事，可以不提。”
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的，无奈的笑容。
“但，学习‘声律编码’，是必须的。我需要她们的智慧，去解析，去完善我们早已残缺的传承。去将那些只存在于典籍之上的‘弦外之音’，与你们墨家那些有趣的‘神器’，结合起来。”
“这，对你，对我，对我们共同的敌人，都有好处。”
霍天生心中的杀意，缓缓退去。
他知道，这是伊月的底线，也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用他的人，去修复她的文明。
再用修复后的，更强大的力量，来共同对敌。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霍天生却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更深的陷阱。
一旦他的核心技术团队，掌握了伊蘅族的力量。
那么，他与伊蘅族之间，那脆弱的，建立在“技术代差”之上的平衡，便会被瞬间打破。
到时候，伊蘅族是会选择与他继续“合作”，还是选择……将他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变数”，连同他的整个墨家，一同抹去？
这是一个，他不得不防的，阳谋。
“可以。”
霍天生再次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拒绝的资格。
“但作为交换，我也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些东西。”
“请说。”
“第一，我要你伊蘅族，所有关于御虫、控蛊的技术。从蛊虫的培育，到驱使的音律，我要完整的，毫无保留的传承。”
“第二，我要你们所有关于南中各种毒瘴、奇花异草的典籍。我要知道，哪一种草，可以救人。哪一种花，可以杀人。哪一种雾，可以化作我们手中，最致命的武器。”
霍天生看着伊月，眼中，闪烁着一种与她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属于技术狂人的光芒。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学习。
他要做的，是解析，是复制，是量产！
他要将这些神鬼莫测的“巫蛊之术”，变成可以被他麾下每一个士兵，都熟练掌握的，标准化的……战术装备！
伊月沉默了。
她看着霍天生，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无法掩饰的，名为“忌惮”的情绪。
这个凡人，他的野心，他的学习能力，他那种能将任何知识都瞬间转化为最锋利武器的恐怖天赋……
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估。
他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他是一头，贪婪的，聪明的，正在试图吞噬神明的……巨龙。
“可以。”
许久的沉默之后，伊月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但，我也有最后一个条件。”
她的声音，恢复了神性的空灵与漠然，像是在宣布一道，早已被命运写就的，无法更改的谕令。
“待你将来，君临这片大陆之后。你要动用你所有的力量，为我们，找到邬瞳族的踪迹。并且，协助我们，将他们，从这颗星球上……彻底抹去。”
霍天生闻言，笑了。
那笑容，轻松，写意，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关于遥远未来的，小小的请求。
对于一个连明天都未必能活下去的赌徒而言，一个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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