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队正那句“这仗，怕是躲不掉了”的冰冷断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陷阵营第七都，尤其是刚刚经历风吼涧挫败的第三队。营地的气氛陡然一变，往日里训练间隙还能听到的些许笑骂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摩擦的刺耳声响、更加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每个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
宋青所在的第十什，更是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构。那日营房内立下的誓言并非空谈，自第二日起，第十什的训练便进入了近乎自虐的状态。宋青身先士卒，所有科目无一落下，甚至要求更高。王虎将风吼涧的憋屈尽数化作了搏杀时的怒吼，木刀劈砍的角度越发刁钻狠辣。赵老四也收起了老兵油子的散漫，将他多年与北狄游骑周旋的经验，掰开了揉碎了，讲解给每一个队员听——如何通过马蹄印判断人数和方向，如何识别北狄人惯用的陷阱与示警记号，甚至在野外如何通过粪便痕迹判断敌军的补给情况。
李顺则被宋青要求，不仅要记录，更要分析。他将风吼涧遭遇的每一个细节，北狄人出现的位置、攻击的方式、甚至箭矢的密度，都详细标注在简陋的沙盘上，反复推演。那两名新兵在白日的残酷训练后，夜里还要被宋青拎起来，进行夜间辨识与应急反应的小操练。
整个第十队，如同一块被投入烈火的粗铁，在自我施加的重锤下，发出沉闷而执拗的鸣响。没有人抱怨，风吼涧的鲜血和那个刺眼的“丙下”平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连医营里养伤的楚凌风，在偶尔清醒时，也会向探视的同袍询问什内的训练情况，冰冷的眼眸中跳动着不甘的火焰。
这种压抑而紧绷的气氛，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被骤然打破。
凄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朔方城黄昏的相对宁静，那是敌袭的警报！来自城北方向！
“集合！全体集合！披甲！持械！”韩队长的吼声如同炸雷，在第三队的营区内回荡。
刚刚结束一日操练、正准备用饭的士兵们，如同被惊动的蚁群，瞬间行动起来。铁甲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军官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瞬间充满了硝烟的味道。
宋青心脏猛地一缩，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第十什！全副武装！校场集合！”她的声音在嘈杂中清晰传出。王虎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长枪，赵老四熟练地套上皮甲，李顺将记录用的皮卷和炭笔塞入怀中，那两名新兵虽然脸色发白，却也咬着牙跟上了队伍。
校场之上，韩队正已然顶盔贯甲，面色冷硬如铁。“北狄崽子摸到了北门外三十里的驼蹄坡，劫掠我们的补给队！人数不多，约二三十骑，但都是精锐游骑！前锋营已经顶上去了！我们第三队的任务是，立刻出发，驰援前锋营，截断这股狄狗的退路，一个都不许放跑！”
命令简洁而血腥。截断退路，意味着他们将直面可能狗急跳墙的北狄精锐。
“得令！”数百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天。
没有更多的战前动员，队伍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出朔方城北门，向着驼蹄坡方向狂奔。宋青带着第十队，紧紧跟在韩队正的本队之后。这是他们进入陷阵营后，第一次参与真正的、成建制的战斗。
驼蹄坡，因其形似骆驼蹄印而得名，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沟壑纵横，植被稀疏，非常适合骑兵机动。远远地，便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喊杀声。
“快！再快一点！”韩队正不断催促。
当第三队气喘吁吁地冲上一道土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下方的谷地中，战斗已然陷入混战。大约二三十名北狄骑兵，如同旋风般在谷地中左冲右突，他们的骑术精湛，弓马娴熟，不断利用速度优势，绕着数量占优但以步兵为主的前锋营士兵放箭、劈砍。前锋营虽然拼死抵抗，结阵自保，但在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面前，显得颇为被动，不断有人中箭倒地，阵型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地上已经躺倒了十余具双方士兵的尸体和战马的尸骸，鲜血将黄土染成了暗红色。
“妈的！结阵！锋矢阵！给老子冲下去，捅穿他们！”韩队正眼睛瞬间红了，拔出战刀，怒吼着就要带头冲锋。
“队正！不可！”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急促。是宋青！
韩队正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宋青：“你说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青身上，这个时候阻止冲锋？
宋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自己的举动极为冒险，但刚才冲上土梁的瞬间，她飞速扫视了整个战场，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她指着下方混乱的战场，语速极快：
“队正！狄狗全是骑兵，利用速度拉扯，我们这样结阵冲下去，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可以轻易避开锋芒，继续绕射！你看他们的马！已经显出疲态！他们想跑，是在找缺口！”
她顿了顿，迎着韩队正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继续吼道：“我们不能跟他们拼速度！应该分兵！一队人马，由王虎这样的猛士带领，直接冲下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缠住他们！另一队，由赵老四这样熟悉地形的老兵带领，立刻从左侧那片干河床迂回，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堵死他们退回北面的那个隘口！把他们关在这谷地里打！”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分兵意味着力量分散，迂回需要时间，而且负责正面吸引火力的部队，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韩队正愣住了，他死死盯着宋青，又猛地看向下方战场。果然，那些北狄骑兵虽然看似凶猛，但冲击的势头已不如初始，更像是在寻找脱身的机会，马匹的喘息声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听到。
“妈的！”韩队正只犹豫了一瞬，战场形势容不得他多想，宋青的计划虽然冒险，却似乎直指要害！他猛地一拍大腿，“就按你说的办！赵老四！带你的人，还有第五什，立刻从河床迂回，堵住北面隘口！宋青！王虎！你们第十什（除楚凌风），跟老子一起，冲下去，给老子死死咬住他们！”
“得令！”赵老四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没有丝毫犹豫，点起本部人马和第五什，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梁，向着左侧的干河床潜去。
“第十队！跟我上！”韩队正战刀前指，发出一声咆哮，率先冲下了土梁。
“杀！”王虎早已按捺不住，如同下山的疯虎，挺着长枪就跟着冲了下去。
宋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端起弓弩，紧随其后。这是她的提议，她必须承担起责任。
第三队主力的突然加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韩队正和王虎如同两把尖刀，带着士兵们悍不畏死地插入战团，死死缠住了试图转向的北狄骑兵。北狄人显然没料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且打法如此凶悍，一时间阵脚微乱。
混战，瞬间进入白热化！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的战场画卷。宋青混在人群中，手中的弓弩不断响起，她不再刻意隐藏准头，每一箭都射向对同袍威胁最大的北狄骑兵。一名北狄骑兵正挥刀砍向一名跌倒的前锋营士兵，宋青的弩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咽喉！另一名骑兵试图策马撞向王虎的侧翼，宋青的箭矢及时钉入了马眼，战马悲鸣人立，将背上的骑兵甩落！
她的冷静与精准，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出。
然而，北狄骑兵毕竟是精锐，困兽之斗，尤为惨烈。一名北狄百夫长模样的壮汉，发现了指挥若定的韩队正，怒吼着策马冲来，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恶风砸下！
“队正小心！”旁边的亲兵惊呼。
韩队正刚躲开一名敌兵的攻击，回防已是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旁边撞来，正是王虎！他用自己的肩膀硬生生撞偏了战马，同时手中长枪毒蛇般刺出，扎入了马腹！战马吃痛翻滚，将那北狄百夫长也甩了下来。
但王虎自己，也被狼牙棒的余势扫中后背，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在地！
“王虎！”宋青目眦欲裂，手中弩箭连发，逼退了两个想要趁机上来补刀的北狄兵，快步冲到王虎身边。
“咳咳……死不了……”王虎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是一口淤血咳出，显然伤得不轻。
而此时，那名落马的北狄百夫长已经爬起，满脸狰狞，挥舞着狼牙棒，带着几名亲兵，朝着倒地的王虎和护在他身前的宋青杀来！形势危急！
宋青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眼神冰冷。她不能退，身后是受伤的兄弟！
就在她准备拼死一搏时，北狄人的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乱和惊呼！
“隘口被堵住了！”
“后面有伏兵！”
是赵老四他们！迂回成功了！
北狄骑兵瞬间陷入了前后夹击的恐慌之中，士气大挫！
“弟兄们！杀啊！一个不留！”韩队正见状，精神大振，挥刀狂吼。
战局瞬间逆转！失去退路和机动空间的北狄骑兵，成了瓮中之鳖，在陷阵营士兵疯狂的围攻下，纷纷被砍落马下。
那名北狄百夫长见大势已去，狂吼着做最后挣扎，狼牙棒朝着宋青猛砸过来！宋青眼神一凛，不再保留，家传武学的基础步法下意识用出，侧身、滑步、拧腰，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了狼牙棒，精准地刺入了百夫长因发力而暴露的腋下！
“噗嗤！”
百夫长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枪尖，轰然倒地。
战斗，很快结束。谷地中，除了少数几个跪地投降的，其余北狄骑兵尽数被歼。
夕阳如血，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惨烈厮杀的谷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宋青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适，蹲下身，和赶来的李顺一起，检查王虎的伤势。
韩队正提着仍在滴血的战刀，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后落在宋青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赞许，有惊讶，更有一种重新评估的深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宋青的肩膀，拍得她一个踉跄。
“打扫战场！伤员抬回去！”韩队正沙哑着下令。
宋青抬起头，望向北方。驼蹄坡的血战，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战。她献策，她杀人，她救下了同袍。锋刃，已初试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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