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奉天殿。
初升的日光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驱不散弥漫在殿宇之中的凝重气息。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朱紫满堂,肃穆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那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朱允炆。
他今日穿着一身正式的绛纱袍,头戴翼善冠,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后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沉静如山、不容置疑的气度,却比数月前更甚。登基以来,这位少年天子已用“太祖托梦”和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初步树立了权威。而今日,他将要推动的,是一项触及无数人根本利益的改革——整顿漕运。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殿头官唱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话音刚落,户部右侍郎夏原吉便手持玉笏,稳步出班,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讲。” 朱允炆的声音平稳,透过珠旒传来。
“启奏陛下,”夏原吉声音洪亮,条理清晰,“臣奉旨核查漕运利弊。查,漕运乃国之命脉,岁输东南四百万石粮赋以实京师,养官俸,充军饷,关系社稷安危。然,近年来漕政弊端丛生,积重难返。其一,运军、漕丁空额严重,在册二十万,实额恐不足十五万,空耗粮饷;其二,漕船多年失修,朽坏者众,遇风浪则沉溺,岁损粮米以十万石计;其三,沿途关卡林立,胥吏层层盘剥,漕粮自起运至抵京,耗损竟高达两三成!其四,漕运总兵官及各路官员,或与地方豪强勾结,或役使漕船夹带私货,徇私舞弊,纲纪败坏!”
他每说一条,殿中不少大臣的脸色就变上一分,尤其是那些与漕运利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更是眼神闪烁,额角见汗。夏原吉所言,句句属实,直指要害。
“长此以往,非但国库岁入锐减,东南民力疲敝,更恐一旦有事,漕路断绝,京师震动,后果不堪设想!”夏原吉最后沉声道,“故此,臣恳请陛下,痛下决心,大力整顿漕运!”
朱允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群臣:“夏卿所言,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一道身影出列,正是曹国公李景隆。他今日穿着一品国公的朝服,面容俊朗,姿态从容,先是对御座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陛下,夏侍郎所言,确有其事。漕运日久,滋生一些弊病,也在所难免。”
他先肯定了问题存在,随即话锋一转:“然,漕运牵扯甚广,涉及沿河数十万军民之生计,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大力整顿,恐生变故。且漕运旧制,乃太祖高皇帝时所定,沿用数十年,保障京师无虞,必有其道理。臣以为,当以稳妥为上,可令漕运总督及各衙门自查自纠,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李景隆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勋贵和出身江南的官员出声附和。
“曹国公所言极是,漕运关乎稳定,不可轻动啊!”
“是啊陛下,漕丁运军皆为国家经制之师,若严查空额,恐引发骚动。”
“沿途损耗,虽数目可观,然水途千里,风浪莫测,亦属常情……”
一时间,朝堂之上充满了“维稳”、“祖制”、“不可轻动”的论调。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是在为固有的利益链条辩护。
朱允炆静静听着,面色不变。他早已预料到会遭遇阻力。李景隆等人,或是自身家族在漕运中有利益勾连,或是代表了背后江南地主、漕运官僚集团的利益。
待声音稍歇,又一人出列,是吏部左侍郎练子宁,他素以清正敢言着称:“陛下,臣以为曹国公之言,乃因循守旧之见!弊病已生,祸患已种,岂能因畏惧变故而姑息养奸?自查自纠,无异于纵虎归山,岂能真正革除积弊?必须由朝廷派出干员,彻查到底,严厉整肃!”
“练侍郎此言差矣!” 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反驳道,“漕运系统庞杂,非熟悉事务者不能厘清。若派京官下去,不明就里,反而容易激起事端,扰民乱政!”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支持改革的多是如练子宁般的清流,以及部分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务实官员。而反对者,则多以李景隆马首是瞻,势力不容小觑。
朱允炆的目光再次投向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齐泰:“齐尚书,你有何看法?”
齐泰手持玉笏,沉声道:“陛下,臣掌管兵部,深知漕运于军国大事之重要。京师及九边重镇,粮饷多赖漕运。若漕运不畅,或损耗过巨,一旦边关有警,或内地灾荒,则兵马未动,粮草已竭。此非细故,实乃安危所系。夏侍郎所陈弊端,确为心腹之患。臣以为,整顿势在必行!”
齐泰从军事角度切入,分量顿时不同。一些中立派的武将闻言,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李景隆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再次开口:“陛下,齐尚书所言固然有理。然整顿之法,仍需斟酌。漕运总督及各卫所官员,皆为国家效力,若一概严查严办,恐寒了将士之心,亦非朝廷待臣之道。不若给予期限,令其戴罪立功,整改即可。”
他这是在为现有的漕运官僚体系求情,试图将一场深刻的制度改革,轻描淡写地定义为内部整改。
朱允炆心中冷笑,知道不能再让争论停留在空泛的层面。他轻轻敲了敲御座的扶手,殿内立刻安静下来。
“曹国公,朕来问你,”他的声音透过珠旒,带着一丝冷意,“你口口声声说漕运旧制乃太祖所定,不可轻动。那你可知,皇祖父梦中曾对朕言,他晚年已洞察漕运之弊,曾有意整顿,奈何天不假年,引为憾事!朕今日所为,正是要完成皇祖父未竟之志!”
他又一次祭出了“太祖托梦”的法宝,而且这次更加具体,直接指向了漕运。此言一出,李景隆等人顿时语塞,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反对皇帝的政见是一回事,反对“太祖遗志”那可是另一回事了。
不等他们反应,朱允炆继续道,语气转而严厉:“至于你说恐寒了将士之心?朕看,是寒了那些蛀空国库、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之心!是寒了那些饱受盘剥、衣不蔽体的漕丁运军之心!是寒了那些辛勤耕作、却要承担巨额损耗的东南百姓之心!”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年轻的皇帝此刻展现出的威势,让不少之前附和反对的官员低下了头。
“朕意已决!”朱允炆斩钉截铁,声音响彻大殿,“漕运之弊,非改不可!不仅要改,还要彻底地改!”
他目光如电,扫视群臣:“着令:”
“一,废除现任漕运总兵官及相关主要官员职务,锁拿进京,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查其贪腐渎职之罪!”
“二,设立‘漕运整顿总督衙门’,总揽整顿事宜。擢升户部右侍郎夏原吉,为漕运整顿总督,赐尚方宝剑,有临机专断之权,凡漕运相关事宜,无论涉及何人何衙,皆可先斩后奏!”
“三,由兵部、户部、工部抽调精干吏员,配合总督衙门,即刻起分赴漕运各关键节点,清核员额、查验漕船、审计账目,敢有阻挠、隐瞒、欺瞒者,以谋逆论处!”
“四,重新厘定漕粮征收、运输、入库章程,建立标准化流程与账簿,明确损耗定额,超出部分,由相关官员、胥吏赔补!”
“五,鼓励并试点‘海运’辅以漕运,探索新路,分散风险,降低成本!”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劈开了朝堂上所有的迷雾和争执。尤其是任命夏原吉为总督,赐尚方宝剑,以及“以谋逆论处”的严厉措辞,更是彰显了皇帝不容置疑的决心和铁腕!
李景隆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珠旒后那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皇帝这是动真格的了,任何阻拦在此时都将是螳臂当车,甚至会引火烧身。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沉重,撩袍跪地,朗声道:“臣!夏原吉,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荡涤漕弊,以报皇恩!”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朱允炆看着跪在下面的夏原吉,微微颔首:“夏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望你勿负朕望。朕与你,与朝廷,都等不起!”
“臣,万死不辞!”
朝会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结束。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奉天殿。李景隆走在最前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与他交好的几位勋贵围拢过来,欲言又止,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他知道,皇帝这一手,不仅仅是整顿漕运,更是借此机会,狠狠地打击了他们这些旧勋贵在漕运体系中的势力,并大力提拔了夏原吉这样的寒门实干派。此消彼长,朝堂格局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而支持改革的练子宁、齐泰等人,虽然感到振奋,但心头也同样沉重。他们知道,夏原吉此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前方的阻力绝不会小。
朱允炆回到乾清宫,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王钺在殿外伺候。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朝堂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漕运背后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夏原吉此行,危机四伏。
但他别无选择。帝国的肌体已然生了脓疮,若不狠心剜去,终将溃烂全身。漕运、军政、财政……他必须在自己威望最高、阻力相对最小的这段时间,以铁腕手段,将这些关乎国本的领域一一理顺。
“铁腕……”他低声自语,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不用铁腕,何以扫沉疴?不破不立!”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改革之路,他就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绝对的意志和力量,为这个古老的帝国,劈开一条新的生路。漕运之争,只是他帝心如铁的第一个明证,而绝非最后一个。帝国的车轮,正沿着他设定的轨迹,开始艰难却不可逆转地向前滚动。
(第二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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