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大明皇家军事学院。
与南京城内因《时报》文章而泛起的暗流汹涌不同，此处被高墙环绕的区域，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汗水、皮革、硝烟与年轻热血混合而成的，蓬勃而刚健的朝气。
校场之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学员们已然结束了拂晓的体能操练，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他们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学员制服，队列整齐划一，动作刚劲有力，眼神中褪去了寻常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军人的坚毅与沉静。
今日，是军事学院第一期学员举行首届策论答辩的日子。这并非一次简单的学业考核，更是对这座帝国未来军官摇篮近一年来教学成果的检阅，是朱允炆寄予厚望的“新血”们，第一次集体展现其战略眼光与战术思想的舞台。
答辩的题目，由皇帝朱允炆亲自拟定，早已悬挂于学院大讲堂的正前方，一行遒劲的大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论北疆防御之得失与改进”
这个题目，看似宽泛，实则锋芒内敛，直指帝国当前最大的潜在威胁——北元蒙古，以及那位被变相围困在北平城内的燕王。它要求学员们不仅熟知传统边防的利弊，更要结合学院所授的新式军事思想、火器战术乃至初具雏形的后勤理念，提出具有建设性、甚至颠覆性的方案。
大讲堂已被临时改造成一个巨大的答辩会场。前方并非讲台，而是一个制作精良的北方边境沙盘，山脉、河流、长城、重要关隘、城镇皆按比例微缩，栩栩如生。沙盘旁，站着担任考官的总参谋长徐辉祖、副总参谋长平安，以及数位从边防调入学院任教的宿将。他们的脸色严肃，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位即将登台的学员。
学员席上，百名精心选拔的首期学员正襟危坐，气氛紧张而肃穆。他们之中，有出身将门的勋贵子弟，如历史上曾坚守济南的铁铉（在此设定中为军校生），也有凭借卓越天赋被选拔入学的寒门才俊，如原历史中表现出色的盛庸。经过近一年的魔鬼训练和系统学习，他们早已脱胎换骨，此刻，既是同窗，也是竞争对手。
首先登台的是一位名叫周勃的学员，其父乃大同镇一员参将。他提出的方案稳健而传统，核心在于“加固城防，谨守要点”。他详细阐述了如何利用新式水泥加固宣府、大同等重镇的城墙，增设炮位，并建议扩大边军骑兵规模，以增强哨探和拦截能力。
徐辉祖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平安则直接提问：“若敌以游骑骚扰，避实击虚，断我粮道，该当如何？再者，一味固守，何时方能彻底解决边患？”
周勃应对尚可，但答案未能超出传统兵法的范畴，显得中规中矩。
随后几位学员的方案，也多是在旧有框架内修修补补，或强调“以骑制骑”，或主张“联蕃制夷”，虽偶有亮点，却并未让考官们感到惊艳。会场的气氛，略微有些沉闷。
直到一位名叫盛庸的学员走上台前。
他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但一双眼睛在观看沙盘时，却流露出鹰隼般的锐利。他行礼之后，并未急于阐述，而是拿起代表敌我的兵棋，在沙盘上开始了推演。
“诸位长官，”盛庸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学生以为，单纯防御，如同筑堤防水，水势愈涨，堤防压力愈大，终有溃决之日。北虏飘忽不定，来去如风，依托长城被动防守，耗资巨万，却收效甚微。”
他手指点向沙盘上广袤的草原腹地：“学生之策，核心在于‘精兵前出，主动打击’。”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主动深入草原？这在以往，几乎是自杀式的行为。
盛庸不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道：“并非大军征伐。学生提议，组建数支‘快速反应骑炮支队’。每支支队辖五百精锐骑兵，配备双马乃至三马以保证机动性，同时加强一个‘雷神炮’哨（两门轻型化野战炮）及相应炮兵。支队成员需精通骑射、火器操作及野外生存。”
他移动兵棋，演示道：“此类支队，平时驻扎于前沿堡垒，依靠‘千里烽火’获取情报。一旦发现蒙古部落聚集或南下迹象，不等其靠近边墙，即刻主动出击，以迅雷之势，长途奔袭其营地！不以占领土地为目的，而以焚其粮草、掠其牛羊、毁其毡帐、杀伤其有生力量为要务！”
“此举，可迫使蒙古各部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无法安心放牧积聚力量。其若分散，则易被我支队逐个击破；其若聚集，则目标显着，易被我侦知，并可调动更多支队或主力予以围歼。此乃‘以攻代守’，将战火引向敌境，使其无暇南顾！”
他甚至还提出了更具体的战术：“支队遇小股敌军，则凭借火器优势歼灭之；遇大股敌军，则利用机动性周旋，或设伏，或诱敌，配合炮火给予重创。同时，可悬赏鼓励支队俘获敌方重要头领，以获取情报，并打击其士气。”
盛庸的方案，打破了“长城即国界”的传统思维，将帝国的防御纵深向前推进了数百里，充满了攻击性和前瞻性。他不仅考虑了战术，还隐约触及了“总体战”的理念，意图通过持续不断的骚扰和破坏，削弱敌人的战争潜力。
徐辉祖和平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欣赏。平安更是忍不住追问：“后勤如何保障？弹药补给、马匹轮换、伤员救治，在草原深处如何解决？”
盛庸显然早有思考：“可在边境线以北百里左右，择险要处建立数个隐蔽的前进补给点，囤积少量弹药、医药。支队出征，携带十日口粮与基本弹药，以战养战，掠夺补充。同时，需配备随军医官及简易手术器械。长远看，或可训练专门的空中补给队伍？当然，此为学生遐想。”他最后谦虚地补充了一句，却已显露出超越时代的想象力。
会场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盛庸的方案，大胆、冒险，却极具诱惑力，仿佛为北疆困局撕开了一道新的口子。
盛庸带来的震撼尚未平息，另一位学员铁铉登台了。
与盛庸的攻击性不同，铁铉的气质更为沉静坚韧。他提出的方案，侧重于“体系防御与机动歼敌”。
“学生赞同盛庸同学‘不可纯恃防守’之见。然，主动出击需建立在稳固根基之上。”铁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学生之策，在于‘枢纽固守，通道畅通，机动预备，重拳歼敌’。”
他指向沙盘上的几个关键节点：“首先，需将宣府、大同、蓟镇等核心关隘，利用水泥与新式棱堡设计，改造为真正的‘铁壁枢纽’。其防御力，需达到即使被数倍敌军围困，亦能坚守半年以上，并保有强大的远程火力输出能力。”
接着，他手指划连接这些枢纽的道路：“其次，利用水泥等新材料，修建或加固连接各枢纽之间的‘战略驰道’。此道不求宽阔，但求坚固、平坦，能保障兵员、粮草、特别是炮兵部队在不同枢纽间快速机动。”
“而后，”铁铉目光炯炯，“组建一支强大的‘战略预备军团’，该军团需为纯新军编制，装备最精良的燧发枪与‘雷神炮’，并配属大量驮马与车辆，保证其极高的机动力。该军团平日驻扎于后方中枢，如居庸关内。”
他开始推演：“一旦某处枢纽遇敌大军围攻，则依托坚固工事消耗敌军。同时，战略预备军团沿驰道火速驰援！敌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我军生力军突至，内外夹击，再以绝对优势之火力覆盖……此乃学生设想之‘歼敌于坚城之下’！”
铁铉的方案，更像一个精密的系统工程。他强调了防御工事的绝对强度，后勤通道的畅通无阻，以及一支高度机动、火力强大的战略预备队的重要性。这不再是孤立的城池防守，而是一个覆盖整个北疆的、动态的、具有强大弹性和反击能力的防御网络。
“若敌不攻我枢纽，专事抄掠，又当如何？”徐辉祖提问。
铁铉从容应答：“其一，我小型骑兵部队可依枢纽为依托，进行驱赶、拦截。其二，若敌分散，正利于我盛庸同学所言之‘快速反应支队’逐股清剿。其三，若敌大规模流窜，我可利用‘千里烽火’迅速判明其主攻方向，调动预备军团予以雷霆打击。核心在于，我枢纽不破，则战线不乱，主动权便始终在我。”
他的方案，与盛庸的奇袭策略形成了完美的互补。一者主攻，一者主防，一者强调机动骚扰，一者强调体系决战。
就在答辩进入高潮，学员们就不同方案激烈辩论之时，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身影，在一队便装侍卫的簇拥下，悄然从侧门进入了会场。
是皇帝朱允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走到考官席后方，示意徐辉祖等人不必声张，然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目光深邃地望向正在激辩的学员们。
他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虽未张扬，但那无形的帝王威仪，还是迅速被前排的学员察觉。激动、紧张、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所有学员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眼神变得更加炽热。
朱允炆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肯定与最高的重视。
他静静地听着盛庸关于“机动炮兵部队”的大胆设想，听着铁铉关于“战略驰道网”的精妙构思，也听着其他学员提出的“利用归附蒙古部落建立情报网”、“改良烽火系统实现更精准预警”等颇具见地的建议。
这些想法，或许还显得稚嫩，细节尚需打磨，有些甚至带着天马行空的幻想。但其中蕴含的锐气、打破常规的勇气以及对新军事技术的敏锐把握，正是朱允炆最希望看到的！
这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八股文章，而是充满了活力与创造性的战略火花！这些年轻人，没有被旧有的军事教条束缚，他们的大脑，如同未被开垦的沃土，尽情吸收着新知识，并结出了令人惊喜的果实。
终于，在一位学员发言结束后，朱允炆缓缓站起身。
刹那间，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身着常服，却难掩天威的年轻帝王身上。
“朕，听了许久。”朱允炆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很好。朕心甚慰。”
简单的几个字，让台下所有学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激动得难以自持。
“盛庸。”朱允炆点名。
“学生在！”盛庸一个激灵，立刻挺胸应答。
“汝之‘主动打击’、‘以攻代守’，思路甚佳。将战火引向敌境，使敌寝食难安，此方为长治久安之道。汝对机动与火力的结合，已有初步认识。下去后，将汝之构想，细化成策，直接呈送总参谋部作战厅评估。”
“是！陛下！”盛庸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脸膛因巨大的荣耀而涨得通红。
“铁铉。”
“学生在！”
“汝之‘体系防御’，深得朕心。”朱允炆赞许地看着他，“防御非龟缩，乃积极之防御。枢纽、通道、预备队，三位一体，构建立体防线。此乃大兵团作战之基石。汝之策论，亦需细化，重点论述各枢纽之间兵力、火力协同之要旨，呈送参谋司。”
“学生领旨！”铁铉强压着心中的澎湃，躬身应道。
朱允炆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年轻而激动的面孔，朗声道：“今日之所闻，让朕看到了帝国军队的未来！尔等所言，或许尚有瑕疵，或许短期内难以尽数实现。但这份敢于思考、勇于突破的精神，才是帝国强军之魂！”
“记住！军人天命，在于扞卫社稷，开疆拓土！而非墨守成规，更非效忠私门！尔等乃帝国之刃，百姓之盾！望尔等砥砺前行，莫负朕望，莫负此大好头颅，满腔热血！”
“忠勇！智谋！责任！荣誉！”朱允炆沉声喝出军校校训。
“忠勇！智谋！责任！荣誉！”百名学员如同一个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西苑的屋瓦都掀翻。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火焰，那是被帝王亲自点燃的、名为理想与忠诚的火焰。
策论答辩结束后，朱允炆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徐辉祖和平安的陪同下，与几位表现出色的学员进行了更深入的交流。他仔细询问了盛庸关于支队编制的细节，与铁铉探讨了棱堡设计的具体要求，甚至对一名提出“利用热气球进行战场观测”的学员的异想天开，也给予了鼓励性的探讨。
皇帝离去了，但他带来的震撼与激励，却久久回荡在军事学院的上空。
是夜，学员宿舍内灯火通明，无人安睡。盛庸、铁铉等人伏案疾书，完善各自的方案。其他学员则三五一团，激烈地讨论着白天的策论，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中不断迸发。
“陛下竟然亲临！还记住了我们的名字！”盛庸握着笔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对同寝的伙伴低声道。
“盛兄，铁兄，你二人今日可是简在帝心了！”旁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铁铉相对沉稳，但眼中的光芒也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陛下励精图治，锐意革新。我等唯有竭尽所能，方能不负圣恩。”
总参谋部内，徐辉祖与平安也在连夜商议。
“陛下，此二人确为可造之材。”徐辉祖感慨道，“盛庸之策，虽险，却可为未来经略草原探路。铁铉之谋，沉稳大气，可为我北疆防御体系之蓝本。”
平安重重一拍桌子：“都是好小子！比那些只知道祖宗如何如何的老家伙强多了！我看，等他们毕业，直接放到边军去，从小旗官干起，摔打几年，必成大器！”
朱允炆回到乾清宫，心情久未平静。透过军事学院的窗户，他仿佛看到了帝国未来的将星，正在冉冉升起。这些沐浴在新思想下的年轻军官，将是他彻底改造大明军队、实现宏图霸业最坚实的基石。
“李景隆……尔等旧勋贵，可知帝国之新血，已如此沸腾？”朱允炆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时代的浪潮，无人可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军校献策，新血沸腾。这沸腾的热血，即将注入帝国略显沉疴的躯体，带来脱胎换骨的改变，也必将冲刷掉一切阻碍前进的顽石。
（第6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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