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槐月,囚禁宗室罪人的高墙深院里,几株年岁久远的老槐树,正开得一片惨白。细碎的花朵,如同祭奠的纸钱,无声无息地飘落,铺满了青砖墁地的院落,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却透着一股腐朽的甜香,闷得人喘不过气。风,从北面皇陵的方向吹来,掠过那些沉默矗立了百年的石象生、石翁仲,带来一种空洞而悠长的呜咽声,日夜不息,折磨着囚禁于此的每一个灵魂。
朱高煦,这位曾经纵马塞上、睥睨万军的燕王次子,如今便困在这方寸之地。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难掩落魄的灰色囚服,背脊虽依旧挺直,但往日那股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锐气,已被这高墙和岁月磨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内敛的沉郁。他蹲在院角一块最为平整的青砖前,右手紧握着一片不知从哪个破损瓷碗上偷偷磕下来的锋利瓷片,正全神贯注地,在坚硬的砖面上,用力划下又一道深深的刻痕。
“一百五十……”他心中默数,声音沙哑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瓷片与青砖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落下细小的石粉。每一道刻痕,都代表着一个被困于此、毫无希望的昼夜。他刻得极深,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时光,将这蚀骨的屈辱,永远镌刻在这冰冷的石头里,也刻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一阵稍大的风卷过,扬起地上的槐花,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恍惚间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五丈余高、光滑得连飞鸟都难以立足的朱红宫墙,望向北方。视线所及,只有凤阳皇陵那连绵的、在夏日蒸腾热气中微微扭曲的殿宇轮廓,以及更远处、被高墙切割成一小块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天空。然而,在他的脑海里,此刻浮现的,却是一年前,乃至更久远的景象——那是居庸关的雄浑隘口,猎猎的旌旗,呛人的风沙,以及他骑着烈马,在烽燧之间疾驰,查验防务时,将士们敬畏而又崇拜的目光。那时的他,是燕藩的骄傲,是北地即将崛起的雄鹰。
可如今……他猛地闭上眼,将那虚幻的景象驱散。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被高墙圈禁的、令人绝望的现实。那跃马挥鞭的英姿,那震天的呐喊,最终都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撞碎在这冰冷、无情、坚不可摧的五丈高墙上,连一丝回声都未曾留下。去岁此刻,他该在居庸关验查烽燧;今时今日,他只能在这皇陵旁的囚笼里,数着砖缝里爬过的蚂蚁,刻下记录耻辱的痕印。
盛夏的凤阳,潮湿闷热,囚院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墙角的青苔疯狂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和泥土腥气混合的、令人头晕的“毒瘴”。守卫送饭的时间到了。沉重的院门铁锁“哗啦”一响,开了一道仅容食盒递入的缝隙。一名面无表情、盔甲齐全的守卫,将一个粗糙的木制食匣从门外扔了进来,力道之大,让匣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才停住,盖子都险些摔开。
朱高煦缓缓站起身,走过去,用脚踢开匣盖。里面是几个用来应景的粽子,但模样实在不堪入目。江米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上面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霉斑,粽叶也是枯黄破损,毫无清香可言。
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之气,瞬间冲上了朱高煦的头顶。他猛地一脚将食匣连同里面的粽子踹飞,木匣撞在院墙上,碎裂开来,霉变的江米和破碎的粽叶洒了一地。他仰起头,对着高墙之上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哈哈哈……好!好一个天家恩典!好一个念及宗室!在朱家祖庙旁边,在太祖高皇帝陵寝之侧,我朱高煦就配吃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朱允炆!我的好陛下!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堂弟,对待太祖血脉的吗?!”
狂笑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一阵极细微的、真正的、清新的粽叶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或许是远处寻常百姓家正在过节吧。这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去年端午,南京玄武湖畔,旌旗招展,鼓声震天,那是盛大的龙舟竞渡。他作为燕王世子,虽被软禁,但仍被允许在特定场合露面。他记得阳光下水波粼粼,记得龙舟上精壮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和震天的号子,记得新刷的龙舟散发出的、浓烈而振奋人心的桐油气味……那才是他该过的日子,那才是他朱高煦该有的场面!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地上碎裂的木匣残片,瞳孔骤然收缩。在一片狼藉中,他敏锐地发现,食匣底部的木质断层里,似乎嵌着一小片与粗糙木料截然不同的、颜色金黄油润的碎屑。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其抠出。没错,是金丝楠木!而且是上等的、带有独特纹理和香气的金丝楠木!这种木料,在藩王之中,唯有他北平燕王府,因其地近川蜀,且朱棣素喜其雍容华贵,才大量用于制作家具、器玩!
这一小片木屑,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心脏。是巧合?是运送途中沾染?还是……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是父王派人暗中联络的讯号?还是朝廷鹰犬另一种形式的嘲弄和试探?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闪过。他死死攥着那片小小的木屑,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最终,他眼中闪过一抹极度的痛苦和决绝,猛地抬脚,将那片可能承载着无数希望或阴谋的木屑,狠狠地碾进了地上的浮土之中,直至看不见踪影。然而,就在他碾碎木屑的同时,一片尖锐的木刺,从粗糙的食匣碎片上崩出,深深扎进了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那刺痛,远比他在战场上受过的箭伤更让他感到钻心的疼。这疼,不仅是肉体的,更是尊严被彻底践踏、希望被无情掐灭的疼。
夜色深沉,如水的月光,清冷地洒落下来,掠过皇陵那片碑林,将那些记录着朱明王朝丰功伟绩的石碑,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一道月光,恰好透过囚院高墙上一个小小的通风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朱高煦面前的青砖地上,投下他自身清晰的剪影。
那影子,因月光的角度而显得格外高大、矫健。他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拉弓引箭的姿势,影子也随之而动,臂膀舒展,姿态完美,仿佛下一刻就能箭出如流星。这熟悉的动作,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微微发热。地上,散落着几张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已经泛黄脆硬的纸页,那是被撕碎的《皇明祖训》残页。月光照在那些“敬天法祖”、“忠孝仁义”的字句上,显得无比讽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规律的、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叶片摩擦的“铿锵”声。是皇城司派驻此地、负责看管要犯的佥事,例行夜间巡查。当这位佥事举着灯笼,透过门上的窥孔向内张望时,看到的正是朱高煦背对着院门,面向西侧那堵高墙,身体前倾,双手扒着墙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正用一种压抑到极致、却又仿佛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嘶哑声音,低吼道:“听见没有?!去告诉徐辉祖!去告诉朝廷!这西墙,从顶上往下数,第三块砖!松动了!松动了——!”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执拗。那佥事面无表情地记录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朱高煦所指的那片墙砖,以及墙角不起眼处。在那里,散落着几十枚,不,仔细数去,竟有九十七枚被精心磨得尖利无比的槐花梗,整齐地排列着,宛如一簇待发的箭矢。而那墙上被朱高煦反复抠挖、窥探的小小洞眼,其尺寸、其朝向,与北平燕王府箭楼上的射击窗,何其相似!这头困兽,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着这座囚笼,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深夜,毫无征兆地,天际滚过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出的利剑,撕裂了漆黑的夜幕,将囚院照得亮如白昼。几乎在闪电亮起的刹那,一声足以震碎耳膜的霹雳,在头顶轰然炸响!
“护驾——!盾阵!快!护住父王!!”
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压抑状态的朱高煦,被这突如其来的、宛如战场炮火的巨响彻底激发了本能。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从地铺上一跃而起,双目赤红,想也不想便朝着墙角猛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双臂虚张,仿佛正擎着一面无形的巨盾,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威胁挡在身后。
然而,他双手触及的,不是冰冷的盾牌,也不是战友温热的脊背,而是墙壁上湿滑、黏腻、散发着土腥味的厚厚青苔。冰凉的触感,以及那弥漫在鼻尖的、与战场硝烟截然不同的腐朽气息,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保持着那个可笑的、护卫的姿态,一动不动。
雷声渐远,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越来越大,很快织成一道雨幕。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之光,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墙角那个平日里用来接雨水洗漱的破旧铜盆。盆中积聚的雨水,倒映出一张扭曲、模糊的脸。那张脸,曾经意气风发,棱角分明,如今却写满了憔悴与沧桑。鬓角处,几缕刺眼的白发,在电光下无所遁形。他,朱高煦,未及弱冠,竟已早生华发!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墙壁。就在他刚才扑过去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东西。那是他用了无数个夜晚,用碎石、用瓷片,甚至用指甲,生生刻上去的一支曲谱。旁边还有潦草却遒劲的字迹注释——《破阵乐》。这是他十四岁那年,燕王朱棣寿辰,他亲自谱曲、编舞,在北平燕王府大殿之上,与数百健儿一同演练,为父王贺寿的武舞之乐!那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豪情万丈!如今,这记录着昔日荣光的曲谱,却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被雨水冲刷,被青苔侵蚀,如同他本人一样,正在慢慢地腐烂、湮灭。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和槐花腐烂后更加浓郁的甜腥气。负责清晨换岗的守卫,提着灯笼例行检查时,惊讶地发现囚犯朱高煦并未像往常一样或坐或卧,而是蹲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背对着院门,不知在捣鼓什么。
守卫警惕地靠近几步,借着灯笼的光晕,看清了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朱高煦竟然将自己身上的灰色囚衣撕扯开了,撕成了一条条粗细不等的布条,此刻,他正用这些布条,将几根挑选出来的、较为粗壮坚韧的槐树枝,死死地捆扎在一起!那形状,那手法,分明是在制作一张简陋却结构分明的弓!
而在朱高煦脚边的湿泥地上,用树枝清晰地划刻着几行诗句。守卫识字不多,但也能勉强认出几个字。那诗句墨迹(其实是水痕)未干,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冷光:
“铁甲尤沾塞上雪,高墙怎锁淮南春。”
字里行间,那不甘被困的桀骜,那对北地风雪和峥嵘岁月的深切怀念,以及那看似认命实则暗藏汹涌的反抗之意,扑面而来!
守卫不敢怠慢,立刻将所见所闻,详细报给了皇城司佥事。佥事闻报,面色凝重,快步返回值房,铺开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下了一份加急密报。密报被装入防水的油布袋中,由快马带着,在天亮时分,迅速离开了凤阳高墙,沿着皇陵前那条空旷的神道,向着南京方向疾驰而去。
密报上,只有简练而分量沉重的十六个字:
“虎须已白,齿爪尚利。旧弓未折,新弦待张。”
这头被囚禁的猛虎,虽已被困许久,鬓染霜华,但他锋利的爪牙从未真正磨损,那颗渴望挣脱牢笼、重返山林的心,更是从未停止咆哮。那柄曾经射落无数目标的强弓,弓身依旧坚韧,如今,一根新的弓弦,似乎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被悄然编织,等待着那张开的时机。凤阳高墙,锁得住人,却如何锁得住那早已飞向塞北的雄心?中都的铁幕之下,困住的是身,而那颗被刻满伤痕的心,却仍在为遥远的战场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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