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守备府的正堂，此刻门窗紧闭，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堂内，肃州卫守备何宇端坐主位，其下分列着麾下主要的千总、把总，以及负责粮秣、军械、工事的文职属官。人人面色肃然，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更添几分紧张。城外，鞑靼大军压境的压迫感，透过厚厚的墙壁，无声地渗透进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已不是寻常的军情通报，而是决定黑石峪防线乃至整个肃州卫前沿命运的战略决策之会。
议题只有一个：面对兵力占优、来势汹汹的鞑靼主力，是凭借坚固工事“固守待援”，还是主动出击，“依托有利地形迎击”？
率先发言的是负责后勤的赵经历，一位面容清癯、处事谨慎的老吏。他起身拱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守备大人，诸位将军。目前我军粮草箭矢，依库存计，坚守一月有余尚可，然若长期围困，或出战损耗过大，则后续补充艰难，需仰赖后方转运，路途遥远，易为敌所乘。且今岁天寒早于往年，一旦大雪封路，内外隔绝，后果不堪设想。依卑职浅见，我军新胜（指黑石峪前战），工事完备，当以逸待劳，凭坚城挫敌锐气，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再伺机而动，或待援军抵达，方为上策。贸然出击，若有不测，则大局危矣！”他的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求稳官员的想法，核心在于风险控制，依托物质优势进行消耗战。
赵经历话音刚落，一名资历颇老的千总王胡子便粗声附和：“赵经历所言在理！咱们黑石峪如今墙高壕深，火炮弩机齐全，鞑子骑兵再凶，还能飞上来不成？守城，是咱们的看家本事！出去野战，以步对骑，兵力还处于劣势，这……这岂不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当年……当年有些教训，可是历历在目啊！”他话中隐晦提及了一些明军历史上野战失利的旧事，引得几名保守派将领纷纷点头。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固守的观点似乎占据了上风。何宇面色平静，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坐在下首、一直摩挲着刀柄的牛大力身上。
牛大力感受到何宇的目光，猛地站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守？龟缩在城里等着挨打？俺老牛觉得憋屈！鞑子凭什么敢这么嚣张地压到咱们家门口？就是觉得咱们只会守城！咱们的兵，练了这么久的新阵法，吃了那么多苦，匠作营造了那么多新家伙，不拉出去真刀真枪干一场，怎么知道不行？”他环视众人，继续道：“没错，守城是稳当。可你们想想，咱们坚壁清野，是为了什么？就是把鞑子引到预设战场来！现在他们来了，人马疲惫，补给困难，又被咱们的小股队伍骚扰得心烦意乱，正是士气低落的时候！咱们要是缩着，等他们安心打造好攻城器械，四面八方围上来，那时候就被动了！不如趁现在，他们立足未稳，咱们依托外围的丘陵地势，主动打他一下，就算不能全歼，也要狠狠咬下他一块肉，打得他不敢再小觑咱们！”
牛大力的话代表了一部分锐意进取的中下层军官的呼声，强调士气和战机。但他的论述更多是基于勇气和直觉，缺乏系统的战略分析，难以完全说服那些老成持重者。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堂内气氛更加热烈，却也透出几分焦躁。
这时，一直沉默的陈敢站了起来。他如今不仅负责部分军务，更因其心思缜密、常为何宇参赞军机而地位特殊。他先向何宇和众人行了一礼，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赵大人担忧后勤，王千总强调守城之利，牛千总求战心切，皆有其理。然卑职以为，需将敌我之情，综合权衡。”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黑石峪外围的地形。
“诸位请看，敌军主力现屯驻于‘野狼坡’一带，此地虽开阔，利于骑兵展开，但其左翼依托‘断魂崖’，地势险要，难以迂回；其右翼则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地带，沟壑纵横，林木丛生，极不利于大队骑兵机动，却是我军步兵小队潜伏、弩手设伏的绝佳场所。敌军前锋游骑已被我清野战术和骚扰小队逼退，其与大营之间，信息传递已不似初时顺畅。”
他顿了顿，看向何宇，见何宇微微颔首，才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军之利，并非仅在高墙深壕。守备大人推行的新法练兵，所重者，乃是阵法协同、远程打击与机动灵活。‘鸳鸯阵’小队在山地丘陵间的战斗力，诸位在黑石峪初战及近日的小股交锋中已有目睹。我军匠作营改良的火炮，射程更远，重量更轻，可随军机动；劲弩齐射，足以在接敌前给予敌军重大杀伤。若一味固守，这些优势如何发挥？岂非将战场主动权拱手让人？”
陈敢的分析，将争论从“守或攻”的简单选择，提升到了“如何发挥己方最大优势、抑制敌方特长”的层面，引入了地形、战术、装备等具体要素，令不少人陷入沉思。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宇身上。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沉稳如山。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先肯定了双方的顾虑：“赵经历虑及长远，王千总老成持重，皆是金玉良言，为我军虑及根本。牛千总斗志昂扬，陈敢分析入理，亦切中要害。”这番表态，让原本有些对立的双方情绪稍稍缓和。
接着，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丘陵区域，声音清晰而坚定：“然，综观全局，我以为，主动迎击，利大于弊！理由有五！”
“其一，士气可鼓不可泄。我军新胜之余，又经数月苦练，将士求战心切，正值锐气巅峰。若一味困守，眼见敌军耀武扬威于城外，时日一久，锐气必堕。反之，主动出击，若能取胜，则士气大振，若小挫，亦能激发血性，知耻后勇！”
“其二，地利在我不在敌。城外丘陵沟壑，乃天赐之屏障，可最大限度削弱鞑靼骑兵的冲击优势，却是我军步兵阵法和弩炮发挥威力的最佳舞台。此乃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其三，战机稍纵即逝。敌军长途跋涉，又遭我坚壁清野、小队袭扰，人马疲惫，补给不畅，正是虚弱之时。若待其休整完毕，打造好攻城器械，则我虽有坚城，亦将陷入苦战。此刻出击，正可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其四，战术主动方能制胜。防守固然稳妥，但主动权在敌。出击，则主动权在我！我可选择战场、时间、攻击方向，可进可退，可扰可打，令敌疲于应付，无法全力攻城。”
“其五，此战关乎北疆长远。此战若胜，可极大震慑草原诸部，使其知我大明边军不仅能守，更能主动歼敌于国门之外！可保边境数年安宁！若只守不攻，即便守住，亦难绝其南下劫掠之心！”
何宇的分析，层层递进，格局宏大，不仅着眼于当前一战的得失，更考虑到了边境的长远态势。他最后环视众将，目光灼灼：“固守待援，看似稳妥，实则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且坐失良机！主动迎击，虽有风险，然风险可控，胜算颇大！本官决心已定，依托城外丘陵地利，布阵迎敌！力求予敌重创，扬我军威！”
他随即开始部署具体方案：“牛大力听令！命你率本部精锐及半数鸳鸯阵小队，前出至‘鹰嘴岩’设伏，依仗地利，先用弩炮远射挫敌前锋，待敌混乱，再以鸳鸯阵分割击之！”
“得令！”牛大力兴奋抱拳。
“王千总！命你率所部，携轻型火炮，占据‘卧牛岗’制高点，以炮火覆盖敌军可能的集结地和迂回路线，掩护牛大力侧翼！”
王胡子见何宇计划周详，并非莽撞之举，也肃然领命：“末将遵命！”
“其余各部，随本官坐镇中军，依地形梯次配置，灵活策应！陈敢，你统筹后勤，确保箭矢火药供应不绝！赵经历，组织民夫，于险要处设置临时障碍，辅助运输！”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出击的战术细节落实到位。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将领，见何宇思虑周全，并非一意孤行，且军令已下，也纷纷收起疑虑，凛然听命。
会议散去，众将各自奔赴岗位准备。何宇独自走到院中，仰望北方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深知，这一决策关乎数千将士的性命和边防大局，压力巨大。但纵观形势，分析利弊，主动出击是打破僵局、争取战略主动的最佳选择。这不仅是一场军事较量，更是一次意志和胆识的考验。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与决然的光芒。明日，黑石峪的刀锋，将不再仅仅用于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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