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天空是那种凝固了的铅灰色，低沉得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
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呼啸，更添几分肃杀。
镇国公府内，连日来的沉寂，并非真正的平静，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炭盆烧得再旺，似乎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西跨院，倚梅苑。
王氏斜倚在暖炕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面前的炕几上摆着一碟早已凉透的糕点，她却毫无食欲。
屋内熏香浓郁，却掩不住她眉宇间那股日益深重的焦躁与戾气。
距离她授意散播流言已过去近月，预想中沈清韵身败名裂、镇国公府鸡飞狗跳的场景并未出现。
锦华堂那边，依旧是一片风平浪静，沈清韵该读书读书，该出门出门，甚至连林氏，都未曾见她有丝毫失态的举动。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王氏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自己倾尽全力打出一拳，却砸进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棉花里，无处着力，反而心生惶恐。
“怎么会这样？”
王氏猛地坐起身，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眼中布满了血丝，
“那些话……那些污秽的东西，难道就没传进她耳朵里？
她就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还是她早有防备？”
一种失控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让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到人尽皆知！烧到无法遮掩！
她立刻唤来另一个相对隐秘的心腹丫鬟，低声吩咐：
“去！想办法给那个贾仁递个话，让他再加把劲！
银子不是问题！让他想办法，让那本《绮罗香》传得更广些！
最好是……能‘无意间’让都察院那些好事的御史，或者跟咱们府上不对付的几家勋贵府上的人看到！
我要让这事，闹到金銮殿上去！”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消息很快传到了躲在城南臭水沟旁陋室里的贾仁耳中。
看着新送来的、比上次更厚的一沓银票，贾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再次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嘿嘿笑道：
“夫人放心！小的有的是办法！保管让这‘香艳秘事’，成为京城街头巷尾最时兴的谈资！”
利益的驱使让他暂时压下了心中那丝隐隐的不安。
他再次行动起来，试图将手抄本的传播范围扩大，不再仅仅局限于最底层的暗市，开始尝试渗透到一些低阶文人、落魄书生偶尔聚集的廉价书肆和地下诗社中去。
这些地方，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消息流传的速度和范围却不容小觑。
然而，这一次，他的行动却明显感觉到了阻力。
他刚通过一个相熟的书贩子放出去几本《绮罗香》，不过两三日功夫，那书贩子就哭丧着脸找上门来。
那书贩子说不知怎的，那几本书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连带着他摊位上其他几本不太正经的杂书也都不见了踪影，还警告他最近风声紧，别再弄这种烫手的东西。
贾仁又试探着去找几个常合作的、在暗娼馆和地下赌场兜售禁书的混混，却发现那些人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含糊其辞。
言语间透露出似乎收到了什么大人物的警告，对《绮罗香》这三个字避之如蛇蝎。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贾仁。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正在悄然收紧的无形大网之中，网线冰冷而坚韧，让他喘不过气来。
“糟了……怕是……踢到铁板了……”他瘫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垫上，蜡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那沉甸甸的银票，此刻握在手中，却感觉像是烧红的烙铁。
几乎就在贾仁感到大事不妙的同时，镇国公府内，另一条战线上的突破口，也即将被打开。
那个被林氏盯上的关键人物——赖嬷嬷，此刻正处在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
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赖大，前几日又在赌场输了个精光，被凶神恶煞的债主堵在家里，扬言三日之内再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胳膊。
赖嬷嬷把从王氏那里得来的、本打算留着应急的最后一点赏钱都填了进去，却仍是杯水车薪。
巨大的债务压力，加上被周嫂子那番话点破后日夜提心吊胆、害怕东窗事发的恐惧，如同两座大山，将她死死压住。
她吃不下，睡不着，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眼神涣散，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随时都会化为灰烬。
她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林夫人那边肯定已经盯上她了。
继续跟着王氏走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
可是……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去向林夫人坦白？
王氏心狠手辣，若是知道她背叛，定然不会放过她和她儿子！
就在这种极度的煎熬中，又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如同鬼哭。
赖嬷嬷蜷缩在自己冰冷的小屋里，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仿佛听到了索命无常的脚步声。
最终，对儿子安危的担忧和对自身命运的绝望，压倒了对王氏的恐惧。
她必须给自己找一条活路！哪怕只是一线生机！
她猛地从床上爬起，也顾不上穿外衣，哆哆嗦嗦地摸到桌边，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用颤抖的手撕下一小条草纸，又找出一截烧剩的炭笔头。
她识字不多，歪歪扭扭地，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两个她认为最关键的字，还有一个模糊的地址
——那是她唯一记得的、贾仁可能藏身的大致区域。
写完，她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门，避开巡夜的家丁，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内院管事周嫂子所住的那排下人房附近。
周嫂子房间的窗户还黑着，想必已经睡下。
赖嬷嬷心跳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用颤抖的手，将那张皱巴巴、带着她手心冷汗的纸条，从窗户缝隙里塞了进去。
然后，她如同被鬼追一般，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的小屋，瘫倒在床上，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张沾满了恐惧与绝望的纸条，在第二天清晨，被起床打扫的周嫂子发现。
她展开一看，心中顿时了然，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其呈报给了林氏。
林氏拿着那张字迹歪斜、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看着上面“贾仁”二字和那个城南的模糊地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果然是他！果然与那倚梅苑脱不了干系！
她立刻拿着纸条去见了刚刚下朝回府的沈巍。
沈巍听闻竟有如此下作之人，编造淫书污蔑自己视若珍宝的嫡女，顿时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这就派人去把那混账东西抓来，严刑拷打，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还有西跨院那个毒妇，我定要休了她，将她逐出府去！”
眼见丈夫怒不可遏，就要立刻发作，林氏却异常冷静地拦住了他。
她挽住沈巍的手臂，语气沉稳地分析道：“老爷息怒！此刻万万不可冲动！”
她指着那张纸条：“如今我们虽有线索，但仅凭这张纸条，尚不足以成为铁证。
那贾仁是个滚刀肉，若我们贸然去抓，他大可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而西跨院那边，更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说我们诬陷。
打草惊蛇，反而会让真正的幕后主使藏得更深，甚至毁灭证据。”
沈巍强压怒火，皱眉道：“那依夫人之见，该如何？”
林氏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压低了声音：“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她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我们可暗中布控，严密监视那个贾仁的藏身之处，但先不动他。
同时，可以故意放出一些风声，比如……假装府中已对流言有所察觉，正在内部严查，但尚未找到确切源头，让对方以为我们还在迷雾中。
那幕后之人见我们反应‘迟缓’，定然会焦躁，可能会再次催促贾仁有所行动，或者……亲自露出马脚。
届时，我们便可人赃并获，让她无从抵赖！”
沈巍听完，沉吟片刻，觉得妻子所言在理，怒火渐渐被冷静所取代。
他点了点头：“夫人思虑周全，就依此计行事！我这就安排绝对可靠的家将，暗中盯死那个贾仁！”
“不仅如此，”林氏补充道，“东宫那边……太子殿下对韵儿一向看重，此事恐怕也瞒不过殿下的耳目。
若殿下也有所行动，我们或可……互通声气，里应外合，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林氏与沈巍定下引蛇出洞之计的同时，东宫之内，太子萧景珩派出的暗卫，凭借其高效缜密的情报网络，也几乎在同一时刻，锁定了贾仁在城南龙须沟附近的准确藏身窝点。
暗卫首领“影”将绘有详细位置的地图呈报上来时，萧景珩看着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注的、紧邻污秽水沟的破败地点，眼中杀意凛然。
“好！很好！”萧景珩冷笑一声，
“终于揪住这只老鼠的尾巴了！给孤盯死了！
没有孤的命令，暂不抓捕，但要确保他插翅难飞！
同时，给孤查清他所有接触过的人，所有散播出去的污秽之物，务必要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一场针对阴谋的、由镇国公府和东宫太子两股力量共同发起的反击风暴，已然在暗中有序地酝酿、集结。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只待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按捺不住，再次伸出信子之时，便是雷霆一击、彻底清算的时刻！
危机暗伏，却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锦华堂的窗内，沈清韵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目光沉静而悠远，仿佛已看到了云层背后，即将破晓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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