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人晕眩的清甜还霸道地盘踞在舌尖，可一股巨大的茫然，已经像涨潮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淹没了方才纯粹的喜悦。这么多！这么多金贵稀罕的西瓜！它们该去哪里？谁能买？怎么运？该卖多少钱？
“我的老天爷……”李有根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啃得发白的瓜皮，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这……这得多少啊？晚丫头当初……可没说过能结这么多啊！”他的声音里没了尝瓜时的激动，只剩下一种被庞大数量震慑后的无措。
“是啊，这玩意儿，咱十里八乡，谁见过？”另一个老农用沾着红渍的手背抹了把嘴，眉头拧成了疙瘩，“听都没听过！拉到集市上，人家还当咱是卖绿石头的傻子呢！”
“晚儿走前倒是提过一嘴，”李有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沾满瓜汁的下巴，努力回忆着，“说这西瓜，在府城都是稀罕物，金贵得很，大户人家才吃得起……价钱嘛，”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好像……好像比肉还贵？”
“比肉贵？！”几声抽气声同时响起。
“那……那也得有人识货才成啊！”有人忧心忡忡，“咱这穷乡僻壤，谁舍得花那个钱买瓜吃？买斤肉解馋不实在？”
七嘴八舌，像一群突然被抛进陌生海域的渔夫，对着满仓从未见过的珍奇渔获，兴奋褪去后只剩下束手无策的焦虑。这甜蜜的负担，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都别吵吵了！”村长李顺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惯有的、能压住场子的沉稳。他站起身，手里那块瓜皮被他捏得微微变形，残留的汁水沿着指缝滴落。他环视着众人脸上交织的兴奋与愁云，目光最终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又仿佛穿透了河流，望向更远处的县城方向。“光在这儿发愁，能把瓜愁进肚子里，还是能愁出铜板来？”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依赖和期盼。
李顺缓缓道：“晚儿丫头这瓜种成了，是天大的好事。这瓜金贵，就得找识货的金主。”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咱李家在县城，不是没有门路。”
“门路？”众人眼睛一亮。
“嗯。”李顺点点头，条理分明地安排起来，“头一个，县衙。陆明远陆大人。”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周围几个老成的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当初李家遭难，是这位县太爷施以援手，后来还指点过李晚的两个弟弟李杰、李旺的学业，情分不浅。“有田，”李顺看向李晚她爹，“你稳重，明天一早，挑两个最大、品相最好的瓜，亲自送到县衙后宅去。就说是李家村沙地新出的果子，不敢称稀罕，请陆大人和夫人尝个新鲜，感念大人往日的照拂。”
李有田立刻挺直了腰板，郑重地应下：“村长伯放心，我明白！”
“第二个去处，”李顺的目光转向李有才，“悦香楼。老大李奇在那儿当做事，是咱自家人的地方。有才，你手脚麻利，挑几个熟得正好的瓜送过去，让李奇掌掌眼，也请掌柜的尝尝。酒楼里南来北往的客商多，识货的人也多，听听他们怎么说，探探行情。”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瓜能不能卖出价，悦香楼的反应，顶顶要紧！”
“包在我身上！”李有才拍着胸脯，一脸跃跃欲试，“我挑瓜准！”
“第三处，”李顺的目光柔和了些，“怡绣坊的柳夫人。那是体面地方，女眷往来多。有田，你家大儿媳含烟，心思细，人也稳当。明儿你让她挑两个小巧圆溜、纹路漂亮的瓜给柳夫人送去。就说是咱李家村一点心意，请夫人闲时尝尝。”
李有田点点头：“好！明日我就安排。”
三路安排，条理清晰。众人听着，心头的茫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一些缝隙，透进一点光来。虽然前路依旧模糊，但总归有了方向，不再是原地打转的焦虑。
“记住，”李顺最后扫视一圈，声音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心上，“送出去的瓜，是探路的石子，是敲门砖！咱李家村沙地里能不能结出金子，就看这一遭了！”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了李家村，白日里蒸腾的暑气稍稍退却，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和一丝若有若无、新翻泥土的气息。李顺独自一人，沿着田埂慢慢走着。
月光很淡，像一层薄薄的银纱，朦朦胧胧地铺洒在开阔的沙地上。白日里那令人心慌又振奋的满目青翠，此刻在夜色中沉淀下来，变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幽深的墨绿。无数个浑圆的轮廓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卧着，像沉入梦乡的精灵，又像无数颗散落大地的、沉默的绿月亮。风从河面吹来，掠过瓜田，带起一片连绵不绝的、低沉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沉睡中均匀的呼吸。
他停下脚步，弯下腰，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脚边一颗冰凉光滑的瓜。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清甜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隐隐回旋。这瓜的滋味，是真好啊。好到让人心头发烫，好到让人对这片祖祖辈辈都嫌弃的、只长茅草的沙地，第一次生出了近乎敬畏的期待。
他直起身，望向县城方向。夜幕沉沉，将远方的轮廓都模糊了，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微弱地标示着那个繁华之地的存在。陆大人尝了会如何？悦香楼的掌柜会开个什么价？柳夫人那样的体面人，会喜欢这沙地里长出的稀罕物吗？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翻腾，像河里的水泡，冒起又破灭。前路是黑沉沉的，如同眼前这无边的夜色。
但那瓜的甜，是实实在在的。
李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润和瓜叶的清气涌入肺腑，冲淡了心头的纷乱。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这片在夜色中沉睡的瓜田，那无数静卧的“绿月亮”仿佛蕴藏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明天。明天太阳升起时，答案，总会露出一点端倪。
他转过身，脚步沉稳地踏上归家的路。沙地上躺着的千百个青皮西瓜，在微弱的月光里，依旧泛着湿润而沉默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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