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阅卷房内灯火通明，弥漫着墨香与肃杀之气。
一份份承载着命运转折的考卷，在经验丰富的考官手中流转、评阅、争论。崔文轩端坐在主位之一，面前堆放着复审的卷宗。他神情专注，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份份誊抄好的朱卷，手中的朱笔时而在纸上留下或圈或点的印记。
当一份卷子被送到他面前时，他目光微凝。卷首的编号和籍贯姓名清晰地写着：“玄字一百零五号，李杰，李家村”。
崔文轩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考场巡视时看到的那一幕：略显不安的少年，以及他那独特而有效的自我安抚方式——手指在膝盖上稳定而规律的敲击。这让他对这份卷子产生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好奇。
他仔细审阅。字迹工整，但略显急促，透着一股竭力维持的紧张感。破题尚可，但文笔略显跳脱，不够沉稳，某些观点新奇有余而论证稍显单薄，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思维跳跃留下的痕迹。整体水平……在本次院试中，应处于中下游。
崔文轩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关于“君子慎独”的策论题上。李杰的论述角度颇为新奇，引用了几个乡野典故来论证，虽非圣贤经典，却也别具一格，言之成理。崔明远的朱笔在那个段落旁边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印记。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写下评语，而是示意下属将另一份卷子调来。很快，“地字七十三号，李旺，李家村”的卷子被下属呈上。
这份卷子一入手，便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字迹端正，行文稳健，引经据典恰到好处，观点中正平和又不失深度。整篇文章读下来，如溪流潺潺，顺畅自然。在本次院试中，当属中上乘之作。
崔文轩仔细比对了两份卷子，一个念头在心中渐渐清晰。他提笔，在李旺的卷首写下“荐”字，并附上几句中肯的褒扬。而在李杰的卷首，他略作思忖，笔锋落下：“……文思跳脱，尚欠火候。然破题尚可，策论有独见处，勉录。”
他的评语和定档，将在后续的合议中接受其他考官的评议。但以他的地位和眼光，这份初步的判定，已几乎决定了李杰那悬于一线的命运。
放榜日，贡院街彻底沸腾了。
天还未亮透，街道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童生、家人、书童、看热闹的百姓……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高耸的、尚未张贴任何东西的青灰色照壁。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期待。有人面色苍白，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人故作镇定，眼神却止不住地飘向照壁；更有年轻气盛的，摩拳擦掌，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
李晚带着李杰李旺，在柳香和娟儿的陪伴下，早早挤到了离照壁稍近的位置。李旺依旧沉稳，只是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李杰则显得异常沉默，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那空白的墙面，仿佛要将它烧穿。李晚站在两人中间，一手轻轻搭在李杰微微颤抖的肩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量，自己的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姐……我……”李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别怕，尽力了就好。”李晚的声音轻柔却坚定，目光却同样牢牢锁住照壁。
辰时正，贡院中门大开。数名身着皂衣的衙役手持铜锣，“哐哐哐”地敲响，震耳欲聋的锣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肃静——！院试放榜——！”
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声。两名书吏手捧巨大的、写满名字的黄色榜文，在衙役的护卫下，一步步走向照壁。浆糊刷上墙壁的声音，榜文被用力拍上去的声音，牵动着数千人的心弦。
“院试取中名录” 几个朱红大字率先映入眼帘，随即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一个尖锐的狂喜声在左前方炸响，紧接着是嚎啕大哭或欣喜若狂的呼喊。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李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如鹰隼般在榜单上快速搜寻。柳香也紧张地伸长了脖子。
“姐！是旺哥！旺哥中了！”李杰突然激动地抓住李晚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手指颤抖地指向榜单中上方的位置！
李晚和李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李旺”两个清晰的字赫然在列！名次虽非顶尖，但也稳稳居于中游偏上！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李晚！她眼眶一热，用力回握住李杰的手，看向李旺：“旺哥儿！好样的！”
李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重重地点头：“大姐！”
然而，这份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李杰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李晚，目光却如同疯了一般在榜单上剩余的、越来越稀疏的名字中疯狂扫视。榜文很长，名字是从上到下按名次排列。越往下看，希望越渺茫。
人群的欢呼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叹息、啜泣和失魂落魄……
李晚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她反握住李杰冰凉的手，目光同样焦灼地在榜单末尾搜寻。柳香和绢儿也屏住了呼吸。
榜单已接近尾声。名字越来越少，间距越来越大。李杰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灰败，眼神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绝望的空洞。他几乎不敢再看，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李晚支撑着。
就在李晚准备开口安慰时，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榜单的倒数第二行，一个极其靠后的位置!
“李杰”!
那两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火星，瞬间灼痛了她的眼睛！
“杰哥儿！你看！是你！你也中了！杰哥儿！”李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用力摇晃着李杰的胳膊，指向那个几乎被淹没在榜单末尾的名字!
李杰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顺着本晚的手指看去一一那熟悉的、 属于他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印在黄榜之上！虽然位置低得可怜，几乎垫底，但那确实是他的名字！
巨大的冲击让李旺瞬间懵了。中了！他过了！他是秀才了！可是……最后几名？几乎是踩着线过的？这与他日夜苦读、与旺哥那耀眼的名次相比……这巨大的落差，像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火苗瞬间浇灭。
“杰哥儿!你中了！你是秀才了！”柳香也看到了，惊喜地喊道，试图冲散那沉重的气氛。
周围的目光聚焦过来。有人认出了李杰李旺是兄弟，低声议论着：
“快看，兄弟俩都中了!
“是啊，只是哥哥名次不错，弟弟.....咳，也中了就好。”
“最后几名啊，运气真好……”
那“运气真好”几个字，如同针一样刺在李杰心上。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被他死死忍住，不肯落下。巨大的屈辱感和“不如人”的自卑，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觉得，这最后几名的功名，比落榜更让他难堪。
李旺立刻明白了李杰的痛苦。他伸出手，用力揽住李杰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杰哥儿！抬起头！院试仿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上这榜，无论第几名，都是真本事！你是秀才了！我们李家一门双秀才！家人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李晚也紧紧搂住李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心疼:“ 旺哥儿说得对！杰哥儿，你做到了！你凭自己的努力考中了！名次是暂时的，这功名可是实打实的！阿姐为你骄傲！爹娘也一定为你骄傲！
李杰在兄姐的怀抱和话语中缓缓抬起头，眼圈通红：“真的吗？姐，你真的为我感到骄傲？爹娘不会怪我？”
“当然！”李晚用力点头，“杰哥儿，你年纪那么小，就能顺利通过院试，姐怎能不为你感到骄傲！”她将李杰的脑袋转向那些落榜的人群，“你看……”
李杰看向那些叹息、啜泣和失魂落魄的人群，想想刚刚自己的表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姐！我会继续努力的！”灰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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