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四年,四月十五日。
云贵高原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便已是淫雨霏霏,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道灰白色的雨幕,将连绵起伏的群山笼罩其中。
自从曲靖光复、秦良玉老将军一语喝退敌军后,中华国防军西南战区的主力部队士气大振,沿着古驿道向云南的省会昆明全速推进。然而,正如李定国所担忧的那样,除了人心的背离,这西南的崇山峻岭和恶劣天气,才是沙定洲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盟友。
距离昆明尚有百里的杨林驿。
这里是一处险要的隘口,两山夹一谷,道路泥泞不堪。
“轰隆——轰隆——”
沉闷的引擎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却透着一股子力不从心。一辆满载弹药的“山地骆驼”蒸汽卡车,宽大的橡胶轮胎深深陷进了半米深的烂泥坑里,排气管喷出一股股黑烟,却只是在原地空转打滑。
“推!大家一起推!”
几十名身穿被雨水浸透的深蓝色军服的士兵,喊着号子,用肩膀顶住车尾,拼命用力。泥水溅满了他们的全身,但这钢铁巨兽依旧纹丝不动。
李定国披着雨衣,站在路边的巨石上,看着眼前这拥堵成一条长龙的机械化部队,眉头锁成了川字。
“司令,雨太大了。”参谋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地汇报道,“前方的道路被山洪冲垮了,工兵营正在抢修。重炮团和后勤车队完全动不了,咱们的‘机械化’优势,在这鬼天气里全成了累赘。”
这就是工业化军队早期的尴尬。虽然火力凶猛,但对后勤和道路的依赖度极高。一旦陷入这种极端地形和天气,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沙定洲那个老贼,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李定国目光如炬,盯着两侧云雾缭绕的山峰,“如果我是他,就会在这里设伏。”
话音未落。
“呜——呜——呜——”
凄厉的牛角号声突然穿透雨幕,在山谷两侧响起。
紧接着,无数从山顶滚落的巨石和檑木,带着毁灭的动能,轰隆隆地砸向了拥堵在谷底的晋军车队。
“敌袭!隐蔽!”
“轰!轰!”
几辆蒸汽卡车被巨石砸中,瞬间变成了一堆废铁,车上的弹药发生殉爆,火光在雨中一闪而逝。
山林中,无数身穿藤甲、手持利刃的土司兵,像猴子一样从悬崖峭壁上滑下,发出了令人胆寒的怪叫。
这是沙定洲最后的精锐——“藤甲死士”。他们利用地形和暴雨的掩护(雨天火药受潮,火器威力下降),企图在这里将中华国防军的主力截断、绞杀。
“机枪手!上!”团长张大彪怒吼着,端起冲锋枪对着冲下来的敌人扫射。
但在大雨中,视线模糊,且敌人分散在丛林里,自动火器的压制效果大打折扣。而且,泥泞的地面让晋军士兵行动迟缓,反而是那些光着脚的土司兵如履平地。
“杀光汉狗!活捉李定国!”
一名土司将领挥舞着鬼头刀,带着数百人冲破了外围防线,直扑中军的指挥车。
局势危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奇异而整齐的脚步声,盖过了雨声和喊杀声。
“白杆兵——列阵!”
一声苍老却威严的断喝,如同金石之音,在混乱的战场上炸响。
李定国猛地回头。
只见在车队的后方,那一支原本负责护卫粮草、并没有配备先进火器的“旧式军队”,正在快速向前移动。
他们没有穿迷彩服,也没有戴钢盔,而是穿着明朝样式的白布战袄,头上裹着白帕。他们手中并没有步枪,而是清一色的白蜡杆长矛。矛杆长丈余,坚韧如铁,顶端带着铁钩和铁环。
这就是威震天下数十年、大明最后的柱石——石柱白杆兵。
年近八旬的秦良玉,并没有坐滑竿,而是骑在一匹白马上。她身披那件不知染过多少次血的旧铁甲,手持双刀,满头银发在雨中飞舞,宛如一尊从历史中走出来的战神。
“儿郎们!”秦良玉长刀一指,“让这些年轻的后生看看,咱们白杆兵是怎么打仗的!钩!”
“杀!”
五百名白杆兵齐声怒吼。他们配合默契,三人一组,长矛如林,瞬间筑起了一道白色的钢铁长城,挡在了那些冲下来的藤甲兵面前。
“噗!噗!噗!”
白蜡杆长矛精准地刺穿了藤甲兵的咽喉。特制的铁钩在收回时,更是直接钩断了敌人的脚踝。
这些老兵,虽然年纪大了,虽然装备落后,但他们有着现代士兵所欠缺的一样东西——在恶劣地形下的白刃战经验。
他们不需要瞄准,不需要装弹,手中的长矛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在泥泞中稳如泰山,每一次刺出都带走一条性命。
“这……这就是白杆兵?”
周围那些年轻的国防军战士看呆了。他们一直以为这群老兵只是来“站台”的吉祥物,没想到一旦动起手来,竟然如此凶悍、如此高效。
“别愣着!”秦良玉回头,对着那些发愣的新军吼道,“你们的枪怕水,咱们的矛不怕!你们的炮上不去,咱们的腿上得去!掩护我们!把这帮猴子赶回山上去!”
李定国眼眶一热,拔出指挥刀:“特战旅!上刺刀!跟随白杆兵,反冲锋!”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白杆兵在前开路。他们利用长矛的长度优势,专门克制短兵相接的藤甲兵。遇到陡峭的岩壁,他们将长矛首尾相连,竟然搭成了一座座简易的“矛梯”,像猿猴一样攀援而上。
“马万春!”秦良玉大喊一声。
“孙儿在!”一名年轻的小将(秦良玉之孙)应声而出。
“带一百敢死队,从侧面的绝壁爬上去!把那个扔石头的贼窝给我端了!”
“得令!”
马万春带着一百名白杆兵,嘴里咬着刀,利用白杆矛上的铁钩,在几乎垂直的湿滑岩壁上攀爬。这一手绝活,是任何现代登山设备都无法比拟的。
一刻钟后,山顶上传来了惨叫声。滚石停止了。
“冲上去!”
李定国抓住战机,指挥大军全线压上。
失去了地形优势的沙定洲残部,在白杆兵和国防军的联合绞杀下,迅速崩溃。
战斗在黄昏时分结束。
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满是尸体的山谷里。
李定国快步走到秦良玉马前。
“老将军!您没事吧?”
秦良玉此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她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这一场激烈的厮杀,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
她摆了摆手,示意李定国不用搀扶。
“没事。老婆子这把骨头,还能动。”秦良玉看着正在打扫战场的年轻士兵,看着那些虽然牺牲但依然紧握长矛的白杆兵老兄弟,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眷恋。
“定国啊。”秦良玉的声音有些低沉。
“晚辈在。”
“你看这些娃娃兵。”秦良玉指着那些正在擦拭步枪的国防军战士,“他们的枪真快,炮真响,衣服也暖和。比当年的神机营强了一百倍,一千倍。”
“但是,”秦良玉话锋一转,“你要记住。枪炮再好,那是死物。打仗,最后拼的还是这股子气,这股子魂。”
“今天这一仗,是我这帮老兄弟最后能为国家出的力了。他们是旧时代的人,用的是旧家伙,但他们的心,是热的。”
李定国肃然起敬:“老将军教诲,定国铭记于心!中华军魂,永不磨灭!”
秦良玉欣慰地点了点头。她从马鞍旁取下一杆跟随她征战一生的白蜡杆长矛,郑重地递给李定国。
“这杆矛,传给你了。它在浑河血战里杀过建奴,在四川平过流寇(指张献忠,此时略显尴尬但真实),今天又在云南破了土司。”
“以后,这天下是你们的了。别丢了咱们汉家军人的脸。”
李定国双手接过长矛,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件兵器,这是一种精神的传承,是从戚继光、俞大猷,到秦良玉,再到新中华国防军的血脉延续。
“全体都有!敬礼!”
李定国大喝一声。
在场的数万名中华国防军将士,齐刷刷地向这位老人,向那几百名满身血污的白杆兵,致以最崇高的军礼。
这是新军对老兵的致敬,也是工业时代对冷兵器时代英雄的告别。
那一夜,杨林驿的篝火格外明亮。
秦良玉并没有参加庆功宴。她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外,擦拭着她的铠甲。
她的孙子马万春走过来,低声道:“祖母,咱们……该回去了吗?”
秦良玉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有她的家乡石柱,也有那个已经消逝的大明王朝。
“是啊,该回去了。”秦良玉喃喃自语,“这仗打完了,路也铺平了。剩下的路,让定国他们自己走吧。”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
……
三天后,昆明城外。
当李定国的大军兵临城下,准备发起总攻时。
秦良玉最后一次披挂上阵。
她没有拿刀,而是拿着一封亲笔信,坐着滑竿,在两军阵前,缓缓走向昆明城门。
城楼上,那些还在犹豫是否要死守的土司兵,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她身后那面白杆兵的战旗,心中最后的防线崩溃了。
这不仅是威望,更是一种超越了民族和阵营的人格力量。
“那是秦老太君……”
“她老人家都来了,咱们还打什么?”
“开门吧!咱们不打了!”
昆明城门,在白杆兵的绝唱声中,轰然打开。
沙定洲的覆灭,已成定局。
而在入城仪式上,秦良玉拒绝了李定国让她走在最前面的请求。
她带着仅存的白杆兵,默默地站在路边,看着那些开着蒸汽卡车、拖着重炮、雄赳赳气昂昂入城的中华国防军。
看着这支代表着未来的军队,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是欣慰,也是告别。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白杆兵冲锋陷阵的身影。但那股“虽然千万人吾往矣”的白杆精神,却融入了中华国防军的血液里,成为了这支军队最坚硬的脊梁。
数日后,秦良玉向卢象升(发报)和李定国辞行,率领族人返回四川石柱老家。
临行前,李定国率领全军将士,在昆明十里长亭相送。
“老将军!保重!”
秦良玉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没有回头,策马没入了云贵高原的晨雾之中。
风中仿佛传来她苍凉而豪迈的歌声: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这是当年白杆兵出征时的军歌。
歌声渐行渐远,终成绝响。
但在这片刚刚被平定的西南大地上,一座座崭新的学校正在拔地而起,一条条铁路正在规划延伸。
旧的传奇落幕了,新的传奇正在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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